衰与荣全文免费阅读尽在阿喜小说网
阿喜小说网
阿喜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伦理小说
小说排行榜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耽美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媳妇进村 隔岸芳烬 四面夏娃 亲密代价 妖极逞威 沦陷悲哀 泻簬天肌 龙珠世界 缴情妻子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阿喜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衰与荣  作者:柯云路 书号:44817  时间:2017/12/12  字数:9077 
上一章   第二十四章    下一章 ( → )
家中笼罩着阴郁的气氛。

  哥哥,你干脆别从政了,调回北京搞学问算了。李文看着李向南说道。他没说话。哥,我看你那套传统的政治抱负,还有那套人生信条都该抛弃了。弟弟李向东挥着细长手臂烈地说道。他也没说话。父亲背着手在客厅里来来回回踱着,许久,站住,看了看大儿子,又垂下眼思索着。我也见不到成猛。他声音苍哑地只说了这样一句,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踱开了。

  一些好朋友来看望他。义愤,上边怎么不了解了解情况;慨叹,政治就是风云变幻;劝慰,听其自然吧;鼓励,没关系,再想办法向上反映;辩论,没用,越反映越糟;建议,干脆歇几年,好好读点书,有机会再出山;大家纷纷说完了,觉得不解决问题,都沉默下来。其实,没有任何方法能挽救这个结局,改变一个现实是复杂的;承认一个现实却是简单的。

  黄平平来了,把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又还给他:“我找了安晋玉,他很为难。”他接过来掂了掂,没说什么。黄平平说:“你要不急的话,材料先放我这儿,我再想想办法。”他想了想,说:“我想复印几份,然后再给你。”黄平平又说了不少话。但他觉出来了:她很忙,事很多,她不过是为了表示并未对他丧失热情,还很关心,她的兴奋中心此刻显然不在他身上,外面有一辆小汽车在等她,车上还坐着两个他不认识的人,她要去参加一个青年经济学家月会,想必感到着时间的催迫,但她竭力表现她不急。“不要在我这儿耽误时间了,该去忙你的事了。”他说。她目光闪烁了一下:“那我有时间再来看你。”李向南垂下眼微微一笑:“你前几天不是说可以陪我散散心吗,明天陪我去爬香山吧?”黄平平说:“你有这兴致?行,咱们去。”

  天刚微明,两人已骑车在十字路口汇合。然后,着晨风以高速在清凉空寂的公路上骑行。两个多小时,一口气骑了几十公里,到了香山。稍事休息,落汗,喝汽水,吃面包,李向南一指劈面而立的“鬼见愁”主峰,五百多米,险峻陡峭,上不上?黄平平还未歇过劲来,但不甘示弱,背上挎包:上。

  对于他,还是对于她,都是太累了。气着,腿软着,几乎再也没劲了。他不时停住拉她一把。再坚持一下,再咬咬牙,再拼上这一截,再爬上那一段。骑车消耗体力太大了,两个人歪歪斜斜蹬着陡坡上的石头,扶着小树,呼哧哧拉着肺叶“风箱”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能上去吧?李向南仰头看看还有一大截的山顶。黄平平掠了一下被汗水粘在脸上的头发,能吧,一步步上呗。好长时间不爬山,体力不行了。他自嘲地说。我也是。两个人都需要为自己此刻的狼狈解释解释。但他们总算咬着牙拼了几把力,上到了山顶。

  天高地阔,京郊的田野如织如锦,昆明湖在远处镜子般闪亮,西郊机场上一架飞机,小得如玩具一般反着耀眼阳光,风吹得衣服哗啦啦响。透心的凉快。真想喊,真想唱,黄平平风站着竟真的喊了起来,惹得周围的人直看她。李向南看着浩瀚天地,说道:如果我们半途而废,那就太沮丧了。

  上山时爬陡坡,下山时顺路盘旋而降,极轻快,又时时感到膝盖发软。黄平平不时闪着腿。到了山下,她说:真累坏了。又说:再让我上可上不去了。听着这话,李向南又仰头看了看山顶,说:怎么样,要是需要咱们再上一次呢?她倒在椅子上笑了:要是拼出命来,总能上去吧。他说:那咱们再上一次吧?她听出他话中的玩笑意味:行,上。他神色一下认真起来:我是说真的。她依然认为是玩笑:我也没说假的。他更认真了:平平,我真的想上第二次,我要考验一下自己的毅力。黄平平半信半疑地望着他:真的?真的。她一时说不上话来。大概很少有人一天之内两次登上“鬼见愁”的,大多数人连一次都上不去,更何况他们骑了几十公里自行车。天又这么热,正中午。先歇会儿吧。她说。

  那你在这儿等我。我一个人再上一次。李向南说道。等等,我跟你一块儿上。她伸出手,李向南拉着她站起来。她感到自己快瘫了。他也只是在拉她的一刹那才稍觉自己有了些力气。

  你们还上?爬两次?一些与他们一起上到山顶的游人刚刚下到山脚,都惊讶地看着他们。还沿着正面陡坡上?是。李向南答道。上到顶吗?当然上到顶。两个人慢慢朝前走去。你干吗和他们说得那么死,如果上不到顶呢?黄平平手撑着膝盖,左一步右一步,吃力地攀登着。我这样吹出牛去,就把后路绝了。李向南说。

  这简直是衰竭至极的消耗战。咱们肯定上不去了。黄平平嘴白沫地着说。李向南也觉得自己再迈不出一步了。但是,他们歇歇,咬咬牙,又接着上。爬了不到十分之一,已经是第五次休息了。靠着石壁呼哧哧拉着“风箱”腿开始在原地发抖,还上吗?黄平平连问的力气都快没了。上。他也仅有回答的力气。当再一次在石头上坐下休息时,黄平平双手吊着他的肩膀,梦呓般地问:咱们还上吗?他确实感到没有力量了,但因为她在问,因为要考验自己的毅力,因为向他人发布了“声明”他说:上。这几乎不是他的回答,而是另一个人的回答。歇息了一会儿,他竟然站不起来了。及至站起来拉黄平平时,她半天才起来。她的脸枕靠在他的手上,我真的不行了,向南,我认输了。他因为身边有个弱者又增添一些力量:咱们再咬咬牙,接着上吧。两个人停止了讨论,一步一步向上挪着。脚没劲了,双手抓住石头、树枝、草爬着。一切色彩、兴致都不再出现,只知道一点点向上爬。累,苦,渴,热,生命在意志的支撑下做着机械的挣扎,麻木了。不敢往上看,越看越遥远。只知道上一步,少一步。山下面有没有人眺望他们?对这个问题已无动于衷;要百折不挠,这样的人生格言也显得淡弱无力,甚至可笑;到了如此境地,爱情都会熄灭。哲人们常讲,心理的痛苦远甚于生理的痛苦,精神的折磨比体的折磨更难忍受,这不过是故玄虚。生理上的痛苦如果达到极限,任何精神上的痛苦都会显得奢侈了。

  我一辈子都将记住这一天。当他们终于第二次登上山顶时,黄平平抓住李向南的胳膊说道。人的潜力真大,真要拼一拼,简直能创造奇迹。黄平平又说。

  他们已经像面条一样软着滑着,手拉手下了山,已经吃了些东西,歇了一阵,把身体散了架又收起来,已经骑上车,离开香山沿着贴山的公路往回走了。

  李向南沉默不语地骑着车,两边是村落田舍,一头猪哼着横过公路。

  “你在想什么?”黄平平问。

  李向南放慢速度,扶着路边树干坐在车上停住了。

  “怎么了?”黄平平停住车。

  “我在想,如果现在骑回去再上一次,我有没有这样的意志?”

  “我相信你有。”

  他蹙着眉摇了摇头:“不一定。平平,你先回吧,我要再骑回去,再上一次。”

  “你疯了,你会瘫在那儿的。”

  “不,我要彻底清洗自己,我发现自己的意志品质不够强。”说罢,他调转方向往回骑。

  天晚了,太阳渐渐下山了,人几乎没有一丝力气了。他到了香山公园门口。这里已经冷落,暮色在降落,最后一些游人三三两两走出公园。突然,他发现黄平平疲惫不堪地立在面前。“你怎么来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出话来,觉出心中的感动。

  她走到他面前,轻声说道:“你应该相信自己了,你是能再一次上去的…可我想让你陪我回去,我太累了…”

  是白天。该冷静地思考与行动,不该做梦,但时而也陷入恍惚的幻想中。

  那天在香山公园门口,他和黄平平一起推着车慢慢走了一段,然后骑上回到城里,他送她回到家。

  可他幻想中,一切“应该”比这罗曼蒂克得多。“应该”在夜中,他和她到了山上,相偎着过了一夜。太寒凉了,山风嗖嗖刺骨,水纷纷降落,松涛如墨大海,她不得不紧紧倚靠着他。远处传来狼嗥,黑魆魆的山林上是清寒的星空。她愈显得娇弱,他愈显得坚强。他搂着她柔顺的身体轻轻吻着,如梦语般讲了他的一生…

  他走进人大会堂的一个宽敞大厅,地毯,壁画,沙发,成猛仰着高大魁伟的身体靠在沙发上着烟,两边月牙形依次坐着十几位高级首长,与成猛隔着茶几相对的沙发空着,那照例是外宾的座位。让他李向南就坐,他谦谨地坐下,略显出一些拘束来。成猛狠狠了几口烟,转过头发了话,你的“中国的社会主义”我看了,还不错。今天,我找你来谈谈,有些问题要提出来考考你,啊?这里面都是你自己的思想吗?成猛拿起一份材料掂了掂,正是他托人上成猛的“条陈”是。他答道。成猛弹了弹烟灰,问:现在讲开放搞活,政策放宽了,可同时就有些,有些无政府主义,怎么办?他答:那同时就该讲秩序,讲领导,讲计划,讲协调,讲法制。问:讲得少了,不管用,讲得太多了,就又出现“左”的倾向,限制束缚了开放搞活,怎么办?答:那就要讲得不多不少。问:界限怎么划?答:要在事物发展中来划,光在理论上划分是不解决问题的,现在的主要是进一步提倡开放搞活。问:主要?答:是。所以,讲计划,讲领导,讲集中,讲秩序,暂时讲讲就可以了,不要冲击了我们主要的声音,开放搞活的声音。一个时期总有一个主要的任务,等失控、、无政府主义倾向严重到一定程度,抓住几个典型事件严厉处理一下,震慑全国上下舆论,大家都明白了,界限就划出来了。成猛很感兴趣地出笑容,面向左右:你们都听见了吧,很有意思的说法。又转过头:你认为界限应该这样划?答: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方法,事物的辩证运动就是这样。如果你一开始就想把社会发展完全纳入一个严格又严格的框子中,精确又精确的规划中,是不可能的,那样寸步难行。从哲学上讲,界限是在事物超越它时才能真正显示出来。问:你是说事物不过头时,就不知道头在哪儿,不过界限时,就不知道界限在哪儿?答:是。比如一个人,一个政,一支军队,一个国家,如何知道自己力量的限度呢?是在一次次过限中,过限的失败中认识到的。聪明不在不过限,那是不可能的,聪明在于稍过限便确知限度。成猛:这个观点很有道理。你们都听见了吗?他用手环指着左右,人们都笑着应和着。成猛海阔天空又提了许多问题,他一一作了简单扼要的回答。最后,成猛问:如果派你去一个省任省委书记,你上任第一件事做什么?他想了想,回答:很普通,我召开一次省委扩大会,研究:“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问:为什么?答:这样,我首先就获得了对当前局势的明确判断,取得对当前工作的领导权;其次,我也便大概了解把握了省委的领导干部。成猛仰身笑了,对在座的诸位领导们说:这是不是个人才啊?自古以来就讲招贤纳士,讲识拔奇才,讲斥佞而用贤臣,如果我们今天还不知道区分真正的人才和野心家,那我们就很危险…

  古今中外一切大政治家都要历经胜败荣辱和危机的考验,你不行,就被淘汰了。现在不能沮丧,不能软弱,首先在精神上支撑住,然后才有智慧。聪明才智是在心理上忍受住各种打击后才能发挥出来的,脆弱的才子是成不了事的。自己够坚强了吗?他问。想了又想,他坚定地站了起来:够了。纸上“目前的形势及我们的任务”的标题下,他只写下了两行字:

  形势:严峻,复杂。

  策略及任务:十倍的坦诚,忠诚,磊落,光明。

  这就是他的方针,简单的又是真正策略的方针,大巧若拙。四面八方不是在诬陷我吗?我只有乘机把自己整个抖落出来,亮出来。我的一切,见识,主张,抱负,都展示开,任上层领导辨别,任舆论评判。我就是我,我就是要改革社会。当然,还要注意:冷静,精明。利用一切机会,避免嫌疑。再加两个字:耐心。

  现在不需要什么花哨动作——那是最蠢的。他在家静呆了两天,把准备成猛的“条陈”做了又一次精心删改,这是他关于中国改革的长远战略和短期战略的建议提纲。他相信自己的见解是独到的,在其后又附了一份简单申诉,有针对地写明了自己的情况。他誊写了两份,又复印了二十份,设法通过各种途径上呈到决策层去。

  还没出门,出版社的两位编辑来了。一本有关他的书《刚刚升起的新星》,决定不出了。那里有他几年来写的文章,也有记者的报道。两位编辑委婉地说了些原因(并非真实的原因),建议“再找其他出版社联系一下”他自然明白怎么回事。前一阵你们抢着出我的书,把其他几家出版社挤到后头,现在你们怕沾我了?他不点明,听完对方陈述,点了点头,我能理解你们,他说,书稿我先收起来,有机会再合作吧。他信任他们,毫无怨言。实在对不起。一切都包含在他们的这句话里了。他在院门默默送走他们的背影。

  自己应该想到:世态炎凉在政治领域是最明显不过了。昨天去商易家,这位“联络官”一见自己,锐利的鹰眼照例出亲热,交谈时也依然推心置腹。可是后来又有人摁响门铃,是张老的秘书邢笠(正是梁君的丈夫,诬告自己的“十签名”之一)等人。商易径直把他们领进那边屋去了,临走拉上这里的房门:向南,我去支应一下,把他们支应走了,咱们再接着好好聊。自己一下感到:商易怕邢笠看见自己在他家中,连最好的朋友也避嫌了。房门紧闭,独自一人坐在屋里,听着那边一群人有说有笑,他感到不是滋味。他可以站起来不辞而别,但他没有,依然很平静地坐等着,为着使自己有高度的克制力,脸上还浮着若无其事的微笑——好像商易已经又坐在面前,他还将毫无芥蒂地把商易当作最可信赖的朋友,和他深谈…

  经过几番周折,晚上他来到靳一峰家。大客厅里宾客座,有许多领导,有不少政界活跃的年轻人,权力总使客厅盈实,靳一峰在屋烟气中很朗地笑着。这位精神矍铄的矮瘦老头,笑声却相当洪亮。他有见识,有胆略,通天,在经济决策中有很大的发言权,又赏识自己,对见他,自己是怀有很大期望的。

  他踏进了客厅。看见他,靳一峰目光辨认着,没有什么反应。他站在门口,稍有些窘促。倒是一位年轻人站起来介绍说:这是李向南,他不是找过您,还和鲁贝尔谈过话?噢,靳一峰似乎想起来了,略点点头,示意他找个地方坐下,便继续和屋人聊起来。最后,人们纷纷站起来告辞,他一一握别,也和李向南握别,并无任何特殊的表示。李向南鼓了鼓勇气,站立了几秒钟,待人们纷纷往院外走时,他对靳一峰说道:“我想和您谈谈。”“好,好,咱们有时间再谈。”靳一峰点点头,同时挥手向着大家:“有时间再谈。”然后站住,含笑目送众人,目光并不看面前的李向南,慢慢转身回客厅去了。

  是自己没有选择好时机,还是他也避嫌?他不是说“咱们有时间再谈”吗?这难道不明确?不想起《西游记》,孙悟空在菩提祖师前修行学道时,有一天祖师恼他“无礼”将其当头打了三下,倒背着手走入中,将中门关上,撇下大众而去。吓得那一班听讲的人人惊惧。惟有悟空猜透中谜:祖师打他三下,是教他三更时存心,倒背手入内,将中门关上,是暗示他从后门进,将道秘传于他也。当晚三更,他从后门入,跪在祖师榻下,终于学得了道。

  两天后,中午,他又来到靳一峰家,没有其他客人。“你来了?”靳一峰看了看他,便低头收拾起写字台上的东西,显得忙,显得有些不自然。“我想和您谈谈。”李向南说。“啊,谈吧。”靳一峰不看他。“您一定知道我的情况了吧。”“什么情况?…我不太清楚。”“那我先把我的情况说一下…”“等一等,我打个电话。”靳一峰拿起电话,通着话,是要汽车。“我有事,马上还要出去,你简单说吧,说目的,情况不用说了。”这么说,成猛的批示他早就知道了。“您是了解我的…”他说出了早已想好的第一句话,对方忙着要外出,使他感到很局促。“了解一点,不能算很了解。”靳一峰拉开抽屉,拿出着什么,放进着什么,动作始终不停。“您最理解年轻人,爱护年轻人。”他又说出第二句话。“年轻人应该得到理解爱护。”“所以,我觉得您是最能帮助我的。”这是第三句话。“我主要研究经济政策,不管干部。”靳一峰还忙着整理东西,不时看着窗外。

  李向南沉默了,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靳一峰的动作因为有些慌乱,不自然,失了往昔首长的威仪和风度,显出个普通的老头样来。

  “您是理解我的,一心一意想为中国的改革做些事,没想到被一个诬告就打倒在地。我…”

  靳一峰停住了手,他摘下金丝眼镜慢慢擦了擦,又戴上,双手扶着藤椅扶手垂着眼想了想,然后抬起眼:“你应该相信组织。很多老同志被冤枉了一二十年,最后不也搞清楚了吗?”他的声音依然和蔼但并不热情。

  一辆红旗轿车缓缓开进院子。

  李向南垂下眼,感到了冷遇。他沉默一会儿:“那我走了。”

  “好,那咱们有时间再谈。”靳一峰站了起来。

  白天,不该做梦,该冷静思考与行动,但仍时而陷入恍惚幻想…终于见到成猛了,终于表白了自己,终于得到最高层的理解和信赖。要爱惜年轻人,要爱惜人才。这是谁的话?人大会堂,天安门,中南海,客松。他写的“中国的社会主义”札记,引起许多高层领导的重视,各种各样的批示。此人情况究竟如何,是否应再全面了解一下?这位年轻的县委书记所见非凡,所行也非凡。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水必湍之,行高于众,人必非之。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在非难他?我们不该研究?一些人受到严厉批评:为什么不早些把李向南的情况搞清楚呢?我们不是一再讲要培养和提拔年轻干部吗?“中国的社会主义”被作为文件下发到了省地县各级,供人们学习。我们要解放思想,要敢于想像,又要高度冷静,像作者这样,善于周密地估计情况,全面地研究战略。这是文件的按语,还是自己的话?燕昭王复国求贤的故事知道吗?“先从隗始”“筑黄金台”的典故知道吗?没看过《战国策》?郭隗对燕昭王献策如何广招贤士,并自荐说:“今王诚致士,先从隗始;隗且见事,况贤乎隗者乎?岂远千里哉。”“于是,昭王为隗筑宫而师之。”于是,乐毅、邹衍等一批人才便从各国而来,所谓“士争凑燕”残破的燕国得以复兴。燕昭王筑黄金台以待天下贤士,我们难道不知重用贤能?提拔一个李向南,会感召多少德才兼备的人才。这又是哪位领导在讲话,还是自己心中的声音?自己怎么感动得眼睛都了,鼻子也发酸了?

  全国青年改革家座谈会,去不去参加呢?早就定的名单,有自己,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犹豫再三,最后确定了:去。

  白石桥,大红门,他被岗哨礼貌地拦住,问了姓名,看了工作证,那位年轻军人拿起一份名单上下看了看:没有你的名字。他沉默地站在那儿,说:有的,我早就得到过通知。军人礼貌地说:请稍等一下。他到值勤室往里面打电话,听见他说:我是门卫。过了好一会儿,他走过来,说:请进吧,他们把你的名字遗漏了。

  很宽很朴素的路,花圃,树,很普通的一座青砖楼,很普通甚至有些狭窄的楼梯,进了很普通的一间小会议室。热热烈烈是人。烟气,言语,笑声。见他进来,认识的,不认识的,似乎都有心理准备,刚才门卫电话在这里引起什么反应?有的招手打个招呼,有的微笑点点头,有的陌生而好奇地打量他,有的看看他便头接耳,自己现在是引人注目的。一个年轻干事上来请他就座,讨论照常进行着。一位负责人和蔼地主持着讨论。对自己并没有什么热情的表示。都是一伙三十岁上下的改革家,有县委书记、县长,有厂长、公司经理,还有些位置更高一些,市长、局长之类,相当一些人是干部子弟。这些人在一起,自然是一片改革的“叫嚣”温度起码比整个社会高五十度。和这群人在一起,他心情复杂。很亲切,因为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很感,因为“同行相嫉”相互比量着成绩、地位;还自信,因为他干得似乎更出色些;又黯然,自己正倒运呢,也许就干不成了。

  他感到了尴尬:人们都知道他的情况,人人都回避。即使谈到改革者日子难过时,谁的情况都讲到,引起一片义愤,惟独不讲他的。当他偶尔几句话时(他极力想使自己和环境融洽起来),人们便停住话听着,完了,又谈他们的,并不和他思想锋,他似乎是个局外人。

  这太难堪了。他靠意志力支撑住自己,使脸上一直保持着平静。很累。

  椅子哗啦啦响,人们站起来朝门口鼓掌。张老来看望大家了。他红光面,精神抖擞,向大家招手,气氛极热烈。主持会议的领导把与会者向张老介绍。张老一一握手,好哇,你这改革家干得好,山东出豪杰。你呢,江西来的吧?我看过你的事迹,了不起。你是厦门长城公司的经理吧,久仰大名。怎么样,这一阵日子好过些了吗?一个戴眼镜的白面书生笑着双手握住张老:好过了,您上次批示后,我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张老仰身朗大笑了。

  李向南感到有些心热,紧张。想不到在这儿碰见张老。他曾对自己过去的政策建议报告有过很赏识的批示。看来今天来对了,要不很难见到张老。应该和他说些什么呢?要快想。介绍到自己了,这是李向南。会议的主持者介绍道,那热情让他感动。他脸上浮出早已准备好的尊敬,紧忙伸过双手。噢,张老却感意外地闪烁了一下,很快地盯视了他一眼,然后又出和蔼的微笑,握了握手,没说什么,便又笑着转向下一个。

  他心中微微一凉。

  张老坐下了,笑着说:你们的讨论很热烈吧?很热烈。——人们像幼儿园的儿童一样快地笑着。你们详细的发言我没听到,可历史不能重复的,对吧?我不能让你们再重复一遍。这样,你们每个人说上简短的一段话,把各自最重要、最独特的观点提纲挈领地概括出来。怎么样?我这算是读书只读目录吧,哈哈哈。

  人们依次进行最扼要的发言。他发吗?应该发。到了这种境地,他无韬晦可言。当然,在代表自己时,不要忘记代表所有青年改革家。

  “我们应该对改革的困难、复杂有更充分的估计。在政策上,要有更多的储备;在事业上,要有曲折失败的准备;即使对于个人命运,也要有接受悲剧的思想准备。作为改革家个人,他有可能失败,但我相信,对整个改革家队伍,历史最终是会投赞成票的。”他说。

  下午,一个联合调查组到家中找到他进行调查谈话,这是专案。谈话进行了一下午。最后,调查组组长神情庄严地说:你是不是写了一篇文章“中国的社会主义”通过各种途径上报?是这份吧?(他从大皮夹中拿出一份材料来,正是它。)我代表组织正式告诉你:从今天起,你不要再搞这类动作,企图转移组织上对你问题的注意力。
上一章   衰与荣   下一章 ( → )
阿喜小说网为您收集整理并提供衰与荣最新章节,《衰与荣》是作者柯云路的倾力之作,衰与荣全文免费阅读尽在阿喜小说网。请按键盘上Ctrl+D,收藏本书,以方便日后阅读衰与荣无弹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