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与荣全文免费阅读尽在阿喜小说网
阿喜小说网
阿喜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伦理小说
小说排行榜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耽美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媳妇进村 隔岸芳烬 四面夏娃 亲密代价 妖极逞威 沦陷悲哀 泻簬天肌 龙珠世界 缴情妻子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阿喜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衰与荣  作者:柯云路 书号:44817  时间:2017/12/12  字数:10288 
上一章   第十四章    下一章 ( → )
几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施行解剖。

  〔小莉太倔强了,很快就从沮丧中恢复过来:楚新星,把稿子给我吧,我再请其他人看看。她把稿子收了起来。不行,我再重写。

  这刺了所有男人。

  饶小男说:小莉,你没有勇气自我解剖,成不了大作家。

  我怎么没勇气?

  那好,我们也对你一层层解剖一下,敢吗?

  敢,让你们都上。〕

  饶小男开始第一个层次。

  “我来剖析一下你平常的言行吧。我说话不讲规范,你可别受不了。”他一腿屈膝收拢,赤脚踏在了藤椅上。(没关系。小莉一笑。)“比如,过去在学校时,我追求过你,你不答应。现在见我要结婚了,你就难受了——我今天看出来了。对吧?”

  小莉一下脸红了。人们都被饶小男这种讲话的方式惊愕了,刺起对小莉某种又兴奋、又残酷、又怜悯的复杂感情来。

  “你不要不好意思。冰冰在场,我对她什么都不瞒,她理解我。”饶小男扭头看了看身边的未婚,赖皮赖脸地一笑。梅冰冰为受到这种公然表达的信赖而受宠若惊,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垂下眼。未婚夫的忠诚,未婚的幸福,他们这种恩爱一体使小莉陷入极难堪的境地。她施展半天的魅力有何结果?受到如此的冷落嘲。众人看她笑话。

  饶小男感到一种快,是杀戮的快,又是报复的快

  过去被拒绝的景象一一掠过眼前。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你是个占有很强的人。你喜欢一个东西,并不因为它有价值,而是因为你没占有它,所以你要不择手段占有它。占有了,还要不要,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说的对吧?我是赞赏人的占有的。叔本华、柏格森是伟大的。人的理性没多大用,一层虚伪的外壳。人的生命意志、权力意志、支配世界的意志才是人的本质。”

  他对小莉是贬还是褒?无关紧要。这也是人类的攻击本能,一种支配。支配别人的情感——使之为自己痛苦;支配别人的理智——使之被自己的思想慑服。每当他对梅冰冰施以狂热爱时,除了生理快,还获得一种进攻的快。现在,有她陪衬,就可以在精神上对另一位曾经拒绝自己的女施以利刃。

  这个世界本质是感冲动的世界。人人应该发展自己的个性。中国传统文化强调社会整体理性,山一般的规范,把人得高度扭曲。应该摧毁。在中国,现在就该讲望,权,金钱,就该赤。食也。中国人穿的衣服太多太厚,繁文缛节。古代的服装,女人何时过胳膊大腿?看美国,年轻姑娘短罩,半着在阳光灿烂的公园里走,面春风。显示青春健康,显示体和望。男人们看吧,来吧。中国人现在就该矫枉过正,把那一套峨冠博带全扔他妈的。来个人,才有真正的现代文明。我就梦见过自己,拚命扯掉衣服,可费了劲,然后赤身体在王府井的人山人海中走。我也心虚,也有不安全感,可豁出去了,又踏着沙滩朝大海狂奔,耳边呼呼的风,沙滩柔软,大海蓝。

  “——你也是这个本质,但你压制这个本质。”他接着说道“你在作品中没有把你生命的感冲动真正调动起来,任其放散。你承认吗?我再分析你一个言行,你在大学时讲过一句话,非英雄不嫁。”

  “我原话不是这么说的。”小莉说。

  “反正是这个意思:你要嫁一个伟人。对吧?纯粹是传统的婚姻观,夫贵荣,再落后不过了。”

  “我没有夫贵荣的想法。”

  “我也知道你不这么想,但你的婚姻观,本质上或者说在传统源上和夫贵荣没有差别。我听说,那个李向南你很崇拜,是吧?”

  小莉脸又有些涨红了:“我不崇拜他,再说他现在处境很坏。”

  “那不管,你不崇拜他的地位,可以崇拜他的人格嘛。”

  “我喜欢他的性格,他有抱负。”现在尤其需要表明自己对另一个男人的倾心。这是对饶小男的回击。

  “这不过是对人格神的崇拜。和自古以来崇拜屈原、诸葛亮、岳飞是一脉相承的,一大历史悲剧。中国什么时候不结束这种英雄崇拜、人格神崇拜,中国就没希望。”

  杜正光豪地一笑,楚新星随便地张了嘴,童伟跷着二郎腿,缓缓地加了话,都表示:我们对那个李向南可不感兴趣。

  小莉不吭气了。心想:怎么他们都反对李向南?

  感觉(也是幻觉):自己在受几个男人的共同宰割。被围着。几双眼,几把刀。

  上帝的声音隐隐约约:万事听其自然吧,有雾就有风。

  她十八岁时的一个梦。夏天的夜晚,闷热。她要去游泳。骑上车嗖嗖的就去。游泳的地方是一个剧场,外面人很多。她一件一件下外衣,只剩游泳衣。赤着脚往前走。地上又烫又扎,到处找不着放衣服的地方。就快关场了。她又急又慌,赶紧往剧场里走。进去了,左右张望,还是找不到放衣服的安全地方。她下了水,别人把衣服拿走怎么办?可游泳场马上就要关了,她急得团团转。最后算了,把衣服就搭在后几排的座位上,然后顺着座位间的甬道往前走,下坡。面过来一个赤身体的男人,很健美,黑瘦高,她认得,游泳时的朋友,心中激动地跳起来。她始终对他有着望。他面走来了,在甬道中侧肩擦过时,这相挨最近的一瞬间,她却没敢往他身上看。过去了,她又后悔了。又不能转身,只好往前走。到了乐池边——那就是游泳池——她趴下去,眼看着里面的水吱地迅速退了下去,干了。游不成了。坐下来看演出。幕一拉开,从上面跳出来一个赤身体的白白的男人,在舞台上跳舞。全场哗然。她不喜欢白皮肤的男人。

  众人哄童伟分析小莉的第二层次:你搞理论的,应该分析她的理智思维层次。他始终愿意后发制人,但先说就先说,最后还有机会。

  自己的讲话如何“空前绝后”呢?很难。饶小男对小莉有震动,自己无疑要有更犀利的剖析才能使小莉慑服,才能居上。同时又该利用饶小男对小莉一味贬斥的不善对她表示爱护。总之,三分之二批判,三分之一爱护,是最正确的方针。但是,如若杜正光等人都效法自己呢?那就没有意义了。干脆,先批判。其他人必然也会比着批判,推到极端。最后自己再对她来一点保护。

  小莉,你的小说我这两天是空看的。有很多想法,一直想和你谈谈,这可能也是一个评论家的职业习惯吧。(笑笑)这两天很忙,还没来得及整理我的想法,以后再找机会详谈(留下和小莉个别谈话的伏笔,这是个非常动人的姑娘。)。今天我先简略谈谈。(态度就应该像这样温和,剖析则应该犀利。这种慈严兼备的方针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效法的。看来,要创造空前绝后的作品,空前不用多言,绝后关键在:必须具有后人不可模仿的独特伟大处。)《新生代》这部小说中,有位二十多岁的女记者,她是故事的观察者。她的性格几乎和你一样,她的角度也常常和作者的叙述角度一致,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我可以把她看成是你的化身吧?(长者的微笑)

  “嗯。”小莉非常“乖”地点了一下头。此时得到如此温和的关心,她几乎感动了。

  所以,她的内心独白就多少可以看成你的理性思维了。从这里剖析,我看到了你的历史观、社会观、价值观、人生观、伦理道德观。

  “那你说说我吧。”

  我今天只想讲一点。你在伦理道德这些方面,和你个人生活相切近的方面,观念倒还是比较新的,这都是和你的本相一致吧。可当你思考起历史哲学、社会哲学来便显得呆板,一套传统守旧的理论,既做作又可笑。

  “我对那些理论是不太懂。”小莉表示承认。

  “你不懂,可以干脆不写它。”杜正光在一旁很有经验地说。

  不,(杜正光在这儿话真够讨厌的。)回避并不是最高明的。这不是几段议论的问题,而是整个作品的思想观照和高度问题。现在需要的是补课。一个杰出的小说家必须首先是思想家。否则,你一辈子成不了大作家。

  “非得这样吗?”

  你看看,世界文学史上的女作家,绝大多数像你这样:她们都不是理性思维型,都不是思想家,都是你这种直觉型,艺术型,一上来就凭感觉和人生体验写作,率真。照理说她们最适合搞文学了。可是至今世界上一的大作家基本都是男,很少女。这不说明问题?小男刚才的话多半是对的,但也有偏颇。理性怎么能是没用的外壳呢?小男,和你的不同观点,咱们有时间再讨论。小莉,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那我怎么办?”

  惟一的办法是把自己首先造成一个思想家。但是,我又得坦率地说(停顿,放慢节奏,作权威的结论):你很少有这种可能,你没有这个力量。

  “那我就没什么搞头了?”天塌了,小莉觉得头上了一座大山。

  如果说真格的,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小莉低下头,咬住下嘴。不到一个多小时,她受到的打击太多了:饶小男要结婚了;林虹将成为大明星;《新生代》完了;李向南一钱不值;现在又加上:搞文学也搞不成什么样;——而她是一直期望做个了不起的作家的。——这就是她的内心独白。

  感觉呢?童伟凝视着自己,那目光…她现在来不及分析自己的感觉。梅冰冰注视自己的目光变得同情。

  下雨了,天地凄暗,萧瑟败落的小树林,林边灰蛇似的小路。乌云裂出暗暗的铁青色。黑蒙蒙中,她在淋淋的泥泞中一步步行走,很冷。

  上帝成个极矮极胖的矮胖子——一指高,十里宽——缩在地平线下面。

  她二十岁了。唱着歌从大学女生宿舍的楼梯跑下,从图书馆前台阶上飞下。她的裙子,红的,黄的,蓝的,白的,飞舞着,吸引着男同学的目光,也有男老师的目光。她仰望天空,感到脸上放光。她跳舞,觉得身体轻盈健美。她斜卧在草坪上,觉得自己楚楚动人。她也渴望男人,拥抱接吻以至更狂热的爱。可是,他们太殷勤了,得到太容易了,她反而不急迫了。

  一个帅气的男生,叫洛湘生,父亲是军区副司令,约她去家里玩。看录相,跳舞。半夜了,只好在他家过夜。一人睡一间房。快两点钟时,她听见窗户响动,一看,月光照着一个黑影,正偷偷摸摸捅破纱窗,打开,翻身蹿上,要进来。她一惊,撑起头,看清是洛湘生,她好玩地一笑就又躺下。看着他笨手笨脚钻进窗,踏在桌子上,又蹑手蹑脚踩在椅子上;碰倒了笔筒,哗啦,他赶紧停住,不敢动;半晌,又一点点往这儿摸,哗啦,踏翻了边的小板凳。她扑哧笑了:笨蛋。他一惊,又一喜,扑了过来。两人拥抱在一起,狂热的接吻。求求你,我爱你,答应我吧。他气吁吁地说着,伸手到她下半身。她一把推开了他:别这样,到此结束。他站在前,借着月光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又要上来。她用肘撑起头:你再过来,我就生气了。他还是上来了。他再一次提出要求,她用力地推开他:你再过来,我就砸你了。她抓起边的一个空酒瓶。结果,洛湘生在对面的一张上躺下了。两个人看着窗外的月光说话。一个斜面把房间一分为二,一半明,一半暗。脚在月光下,头在黑暗中。你为什么这么看重贞,这么守旧?我不守旧,我只是不愿意这样。为什么不愿意,你不也冲动的?反正我不愿意随随便便这样。

  她明白了:自己至今没迈出这一步,因为她不愿意随随便便就这样。那太没意思了。

  轮到杜正光分析小莉的感觉层次。人们否定《新生代》,他有一种轻松感,也开始认为这部小说写得不成功。昨天刚看完这部小说,曾有半天神情黯然,说不出话。这个不出名的女孩,听说刚开始学写作,写得这么有才气,灵活潇洒,文笔纵横,让他嫉妒。都是搞文学的,同行相嫉;他也是写农村的,更是同行中同行,相嫉更深。对方是女,比自己年轻,更让他受不了。他第一次发现:男人不嫉妒女人,是因为女人通常比男人弱。如果在同一领域遇到比自己强的女人,对她的嫉妒会超过男人。他把稿子翻来翻去,不自觉的意图是寻找它的不足,却更多地折磨了自己。太畅了——自己的文笔滞涩得多;太轻松了,一看就是一口气写的——自己往往写得很吃力;太长了,算了算,十七万八千字——自己至今还未写过长篇;感觉太细了——这最让他难受。他过队,又一天到晚往农村跑,可就是写不出这种农民对土地、对炕头、村落、场院、碾子、猪舍,哪怕对一瓢倒到猪食槽中的泔水的细致感觉。他读了,能体会到,很真切,他却绝对写不出来。“炕从股、盘着的双腿暖上来,暖到头,暖遍全身,人就像个面和稀了、蒸酥了的窝头坐在笼屉里,浑身懒洋洋、乎乎的不愿动。”这种感觉,他不也多次有过?“茧皮干裂的大手把一疙瘩黄土捏研成面,土面细细的,从手中下来,经过每一道深深的茧皮裂,熨贴着这劳作的‘伤痕’,一缕缕,像是划出了千沟万壑。”他能写出来?“牛们一步步回村了,晚霞在它们叠皱的黄皮上变幻着一幅幅静谧的农村傍晚图。”简练而优美。她是怎么想出来的?

  顾小莉在他心目中有了神秘的魅力,今天又见她这么漂亮,更有些仰视了。他不断提起男的自尊,并预支未来的成就支撑自己——现在还没写顺手,几年后他一定能写出伟大作品。

  然而,此刻他完全站在一个优越者的地位来评判她了。他是文学界的兄长,他是老师。他是个体魄强健的男人,面对着一个不成的年轻姑娘。他可以大大方方含笑正视对方,可以用目光和言辞笼罩住对方柔的身体。他突然发现:男人有了优越自信的俯视,才能真正获得欣赏女美的权力。

  他的谈吐是豪的、直率的、渊博的,引了许多理论,讲了许多农村生活,说明:《新生代》作者的感觉虽然有独到之处,但太狭窄,太局限,太主观化,很多地方是用城市大学生的心理取代农民的心理。读着别扭。我觉得,你缺乏成为大作家的素质:就是善于替各种人体验生活。你的角度太单一,是一个女学生在讲述世界。所以作品显得稚。讲到人格,这可能暴你的个性是唯我的。唯我的人,缺乏对整个人类的理解、同情和关心,缺乏人道主义,是很难成为大作家的。

  整个世界拿她开刀。小莉第一次感到自己这么软弱,可怜。她要哭了。不知为什么,她想到幼年时的妈了。她很少怀恋往事,可现在妈的形象浮现在眼前。她是婴孩,着xx头,躺在妈温暖的怀抱里。她有那么久远的知觉和记忆吗?是幻觉?这就是自己的内心独白——关于知觉和幻觉?妈现在是她隐隐约约的上帝。

  她今年二十二了。二十二岁的梦更多。她是夜夜都有梦的人。听说李向南结婚了,和林虹,还是和黄平平?她火了,急匆匆去找他。路远。两边楼房嗖嗖地闪。李向南被她从热热闹闹的婚宴上叫出来,那里灯红酒绿,笑声一片。看见一个穿白色纱裙头戴红花的新娘。她和李向南在街边一个冷凄凄的小酒店坐下,一个黑污的小方桌,再无别人。你生气了?李向南问。没有,我来祝贺你。她说。那请你一块儿进去。李向南一指马路对面豪华的大酒店。不,我不想见他们,我要在这儿和你喝一杯。跑堂殷勤的笑脸,丁丁当,四个盘,两个杯,酒斟了,乘李向南转头往窗外看时,她把一百片安眠药研成的面倒在他酒杯里,用筷子搅和了。他转过头来,两个人凝视着干杯。她看着他把酒饮完。好,一会儿你就该睡着了,而且永远不醒了。但她眼前却迷糊起来,永远地睡着了。

  楚新星看不惯几个男人这样宰割一个姑娘。倘若把你们哪个爷们儿如法炮制一下,你们谁也没小莉吃得住(她够了不起的。),早恼了。啥事也别这么当真,人们相互自在点,悠着劲儿过活。这是干吗?得了,我没什么可说的,我觉得顾小莉比我写得好。他甩出一句,溜溜达达走到冰箱前,拉开门打量着:有什么喝的没有?挑挑捡捡提出一瓶啤酒,拿过个大杯,扑哧,开了瓶,冒着白沫,咕冬冬倒,加上冰,自顾自一饮而尽,又倒一杯,再饮而尽。

  “你别给大伙儿扫兴了。”杜正光圆活着气氛“该你解剖小莉的第四层次了。”

  童伟、饶小男都感到了楚新星这个态度中的含义了,有了点不自在。

  “新星,你这可不像话。”童伟笑着嗔道“小莉求我们大家帮助剖析她,我们几个都坦率谈了,你怎么不贡献贡献?”

  楚新星又端着酒杯溜溜达达走了几步,身子微微颠着,觉得自己年轻帅气。他走到自己的座位旁,很放松地坐下,跷起二郎腿:好,非要我说,我就说几句。

  小莉,他没睡醒似地眨着眼,目光却看着地下,让我分析你的幻觉、潜意识层次?你在小说中写了几段幻觉,我觉得不怎么成功,好像是图解弗洛伊德。那个女记者的幻觉还不错。可能是你自己的吧?像那么回事。要分析潜意识,我只觉得,你很强,又很压抑。错了,算我胡说八道啊。

  小莉垂着头。

  这不看幻觉也能看出来。你描写景,那山坡的草,像男人脯上茸茸的。那山梁,像男人结实的臂膀。到处是女观照。还有,第五层次,上帝的声音,我一块儿说了吧。我觉着,那些声音,有的我也听见过。我自己也有些说不清的神秘感觉,和你的差不多。我说完了。

  几个人都松了口气。一切都还圆。童伟这时便讲话了。思想更深刻,态度更温和,解剖刀要使对方颤栗,了血,晕眩了,不要紧,又有微笑的抚慰。侃侃的,从容的,含着张力,他表现出了别人难以企及的高水平,再骄傲的姑娘也会拜服。杜正光永远觉得自己最有思想,跟着讲更辟的话。比着表现。女人永远崇拜强有力的男人。饶小男继续发挥他的唯意志论。童伟觉得杜正光浅薄拙劣;饶小男觉得童伟别有用心;杜正光觉得别人都不及自己讲得好;三个人都认为沉默的楚新星可以忽略。

  小莉头垂得更低了。独白。感觉。幻觉。身边没有上帝。

  她那年八岁,与父母同在干校。

  水龙头离住房二十米,她端着一个大铝锅去打水,只半锅,回来了。母亲高兴了,夸奖道:小莉真能干。她小鸟一样,又跑到水龙头端着一锅水回来了。母亲一看更高兴了,拍拍她的肩:咱们小莉真能干,再接着打吧。

  她却一下明白了:母亲夸她,并不是因为她能干。

  她第三次端着锅回来了,板着脸放在地下。母亲怔了:浅浅的一锅底。她看着母亲,母亲想笑,想说什么,脸尴尬地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

  浅浅一锅底水在地下示威。她转身走了。

  这是儿时印象最深的事情之一。

  她被无数把刀解剖完了。一无是处。她那么肤浅,幼稚,可笑,毫无希望。除了被压抑的,没有任何东西。而这又多么可悲:在男人面前,只是一个性饥渴的女人。谁都可以看不起她。她彻底完了。今天才认清自己,扒掉皮以后。她根本不是骄傲的公主,更无白马王子朝她走来。一切都是痴心梦,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学生,没教养。饶小男是才华横溢的,过去没有理解他;童伟是深刻不见底的,自己在他面前不过是一眼看穿的浅水;杜正光是有丰富阅历的,看过数不清的书;楚新星翻两页稿就看出自己压抑,天才;梅冰冰有教养,在沙龙中是令人尊敬的女主人;自己是什么?掉眼泪了?没有,但眼眶了。各种言辞像锋利的冰凌包围着她,划伤着她。她的身体是烫热的,鲜的,早已汪汪地淌红。各种各样的目光也穿着她。周身是血管,中间一颗心脏,晶晶莹莹,谁都看得清。

  人们又来安慰她:这样分析你,可能过于坦率了,是不是受不了?小莉没这么脆弱吧?又有谁笑着说。她分不清谁的话,只觉得在受审判。她是女人。没关系,她低着头说道。该有的礼貌。人们又说了些什么。她微微抬起头,勉强地笑了笑(人们看见她红的眼睛),表示她的理解。这一瞬间,她看到了男人们复杂的目光。有关心,有恻隐,有怜悯,有不安,还有…那是望,男人对女人的望。她的感觉不会错的。但她的理智还蒙昧,没有清楚的内心独白。

  她把头抬得更高些,谁也不看。我渴了。她说。你想喝什么?人们都关心起来。梅冰冰立刻走过去开了冰箱。就啤酒吧。她笑了笑说。因为她被解剖了,就有了被关心的权利了?她的理智模糊,独白若有若无地跳跃,只有本能的冲动在驱使她朝前走。她不知道下一步将如何走,却朦胧感到了那是什么。地平线的茫茫烟霭下,一轮血红的落。周围是高楼,什么也看不见。

  她在众人注视中把一瓶酒都饮完了。她情绪开始活泼,鲜红的曲线又跳动起来。我给你们表演一段体,好吗?

  人们惊愕,但立刻就兴高采烈地捧场。她看到了男人们相互瞥视的目光中含着的嫉妒。理智来不及化为独白,直觉掌握着一切。

  她兴起,又倒了杯甜酒,兑上冰水笑着一饮而尽,然后哗一拉拉链,把红色的连衣裙掉了,里面是一件雪白的薄纱衬裙,透明的,着她美丽的身体。众人全呆了。她说:你们别封建。又掉衬裙。男人们一个个动弹不得,想笑不能笑,想说不能说,想看不能看,想不看又不能不看。都痴了。披落的白雪一般,白纱衬裙轻盈地飘下,像到人间沐浴的仙女的衣裙,优美地搭在了沙发背上。小莉穿着雪白的三角,戴着雪白的罩,几乎全地亭亭玉立着。

  人们没有呼吸,没有动作。只有她青春的、光泽的、洁净的身体在放光。

  她又笑了笑,看着男人们。然后一个仰身,舒展手臂做了一个美丽的体动作,像雪白的天鹅在飞翔。身下是蓝天白云,锦绣般大地。她骄傲极了,她俯视人间,俯视男人。男人们目光痴呆。有人想笑,笑得很难看。

  她做着自由体,柔和,潇洒,优美。为了给她腾地方,男人们纷纷往后退,乘机都活了过来,有了打破尴尬的赞美声。

  她一个动作迅疾舞到杜正光身旁,吓得他往后一缩。她定住格,冲他微笑,能闻见他男人的汗味。我美吗?她问。美,美。杜正光被她的美丽慑得不上气来。想拥抱一下吗?她仍然微笑着。不啦,你接着跳吧。

  她微微一笑,又一个突兀的动作,舞到了童伟面前。他也后退了一步,贴着墙。我美吗?她又定住格,微笑着,她身体的气息笼罩着对方。很美,童伟的回答比杜正光有谱。她将手臂轻轻搭在他肩上:愿意拥抱我吗?你先跳吧,小莉。童伟尽量用爱护的声音说道,却含着不自然。

  她又定住格,立在了饶小男面前。她的手臂直冲他的脸伸去,他也吓得后退了,靠在了未婚身上。你不是一直希望得到我吗?可你连吻都没吻过我。现在敢吻我一下吗?小莉,饶小男尴尬地笑了笑:我没你这么解放。她又一笑:你不是讲要扔掉外壳,人吗?你不也和范仲淹一样了,你现在有没有望——说真话——要搂着我睡觉?饶小男期期艾艾,梅冰冰眼里着一丝惊恐。

  她又舞到房间中央,一个芭蕾舞的旋转,立住。优美地向前平伸手臂。你们不是要解剖我吗?来啊,别没勇气呀。你们讲来讲去,最终不是为这个吗,怎么都孬种了?

  痴,呆,尴尬。

  你不是讲我压抑吗?她站在了楚新星面前,你敢和我一块儿去饭店开个房间吗?

  楚新星静静地凝视着她。

  你怎么不回答我?她看着他。

  小莉,人是很恶的,又是很伪善的。你今天该觉出来了。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

  请允许我送你回去。他又说。

  不和我一块儿开房间?

  你要开房间可以,我在房间里守着你。

  你不怕她生气?小莉一指他身后。

  楚新星回头看了看他带来的姑娘,她正盯视着他。我不怕。

  为什么?

  我已经爱上你了。我准备向你求婚。

  那她呢?

  我没有向她求过婚。

  小莉一动不动。

  你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姑娘。

  她的眼睛一点点了,晶莹的泪水渗透出来。她一下搂住他的脖子,趴在他肩上哭了。除了她的哭声,房间中一切都凝冻着。一个僵死的世界。

  死了吧,尴尬的世界。

  你走吗?过了好一会儿,他问。

  走。她松开手,穿上衣裙,旁若无人,周围的人似乎不存在,不动也不语。

  穿好了,她打开书包,把那份《新生代》小说稿又拿出来,咬着牙用力撕着,一本又一本地撕成碎片,抛在地下。人们都呆呆地看着她。她却冲大家笑了笑:我确实写得不好,柴透了,撕碎了重写。她背上了书包。

  我送送你。楚新星说。

  不,我想一个人走。

  你…

  我现在高兴的,特别轻松,像换了个人。她说,然后,欠起脚跟在楚新星脸上吻了一下。我走了,你帮我做件事,好吗?她在他耳边说。

  可以。

  帮我把这些碎稿纸烧了,要不,说不定我会后悔的,会再把它们贴起来。

  你不怕我把它们贴起来?

  你不是爱我吗?

  他笑了。

  她轻轻推开他,转身朝大家笑了笑:我今天特别高兴,谢谢你们,我走了。
上一章   衰与荣   下一章 ( → )
阿喜小说网为您收集整理并提供衰与荣最新章节,《衰与荣》是作者柯云路的倾力之作,衰与荣全文免费阅读尽在阿喜小说网。请按键盘上Ctrl+D,收藏本书,以方便日后阅读衰与荣无弹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