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作品全文免费阅读尽在阿喜小说网
阿喜小说网
阿喜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伦理小说
小说排行榜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耽美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媳妇进村 隔岸芳烬 四面夏娃 亲密代价 妖极逞威 沦陷悲哀 泻簬天肌 龙珠世界 缴情妻子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阿喜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王安忆短篇作品  作者:王安忆 书号:40455  时间:2017/9/16  字数:19996 
上一章   隐居的时代    下一章 ( → )
曾经有一个时期,我们随时随地可能遇见意想不到的人,这真的很有趣。这使得我们的经历,变得非同寻常起来,变得富有传奇色彩。在我们所队的淮北乡村,有着几百年,上千年的历史,这样漫长的历史其实却只是由一些固定的人物演义下来的。这就好比泽东同志描写的愚公移山:“我死了以后有我的儿子,儿子死了,又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就这样,一直繁衍到了今天。这样的以家族为组织单位的乡村,就是一座坚实的堡垒。当你听到村里的狗忽然之间一同狂吠起来,不用问,一定是村道上走过一个外乡人。外乡人头也不抬地,匆匆走出村子,走远了,狗才渐渐安静下来。可是,就是在这样的铜墙铁壁的堡垒中,会有奇遇发生。事情就是这样不可思议。

  在这沉闷的乡村里,竟然隐藏着那样的人和事,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与乡村的环境融合在一起,并不显得有什么特异,看上去是同样的自然,好像他们早就加入了乡村的历史。乡村的生活就有着这样强大的染力,它可将任何强烈的色彩润染。很多尖锐的情节,在这里都变得温和了。它看似十分单调,其实却潜藏着许多可能,它的洇染力就来自这些可能。这些可能足以使一切突兀的事情变得平淡和日常。就这样,我在我队的大刘庄,遇见了黄医师。

  那已经是我来到大刘庄数天以后。我住在公社的一名副书记家中,他的子是这个大队的妇女主任。家中有五个孩子,最大的年龄与我相仿,最小的尚在吃。除了我,还有一名县城队知青,也住在他家。主任家住三间两进青砖茅顶大屋,这在我们村庄,算得上首富。后三间是主任夫妇的房间,他们带着最小的吃的孩子睡那里。前三间,东边一间锅屋,西边一间住孩子,以及我们两个知青,中间门的是堂屋。这天,晚饭的时候,县城的知青收工就回家了,几个小些的孩子早早吃过去玩了,只有主任,主任的大女儿,还有我,坐在堂屋里的案板前吃饭。是收麦的前夕,天已经很长了,太阳虽然下去多时,天光还很明亮。此时的光线非常接近早晨,太阳都是在地平线以下,光是均匀地平铺着,景物倒比强光下的更为清晰。黄医师就在此时,从村道走上了我们的台子。

  主任家的房子,坐落在我们庄最主要的村道边上,高高的台子上。白里,各家的门都是敞开着,门坐在案板前,村道上的情景便尽收眼底。主任首先向着村道招呼:黄医师,吃过了吗?接着,主任的大女儿,县中学的毕业生,应声起身,让出一个板凳,转身又去盛一碗稀饭。这时,才见黄医师在了门口。他大约有五十岁,也许没有,在我们那个年龄里,总是容易把人看老的。他脸色软黄,似乎有些浮肿。他穿着洗旧的蓝卡其人民装,脸上带着谦和的笑容。他走进门来,在板凳上坐下,回答着主任有没有吃过的问题。尽管一再说吃过了,吃过了,可主任母女执意要他喝一碗稀饭。也没有太推辞,就端起了碗。他的脸相有些木,甚至还有些俗,可是态度却十分温和文雅,这就使他显得不一样起来。他说话动作都比较迟缓,这迟缓不仅是出于慢子,似乎还出于,一种忧郁的性格。他问我多大年龄,住上海哪个区,来这里习惯不习惯。由于我正处在极度的不适应和想家之中,时刻心事重重,所以我也看出他心事重重。我看出他不快乐,不轻松,百无聊赖,而且非常寂寞。虽然,他在这里出现一点没有令我惊奇,可我还是一眼看出他是来自外边的世界。

  主任问他晚上做的什么饭,他笑着说烧一点米饭。他的笑容里有着自嘲和无奈,就是这自嘲和无奈,说明了他的骄傲。他的态度表明“烧一点米饭”不是他该干的事情,多少有一些无聊和滑稽。他只稍稍坐了一会儿,喝完那碗稀饭,然后拿着主任给他的一大块麦面饼,告辞了。这时节,只有主任家还有麦面饼。他说有了这块麦面饼,明天早上就能不烧锅了。他慢慢地走下台子,天色略有些暗,却还不十分暗,他的背影依然很清晰。他有些背驼,不知是生来如此,还是境遇所致。他的步态与庄里人绝然不同,是较为笔直的步子,双膝并得较拢,脚跟比脚掌先落地半步。这种步态,要遇到下雨天,可够他受的了。庄里人走路都有些岔开腿,箩筐似的,其实并不箩筐,脚跟与脚掌是同时落地的,这样,立足就稳。在泥泞的地里,可像撑船似的左一划右一划,乡里人叫做“岔泥”从泥里越过去的意思。黄医师的步子,却是“岔”不开泥的。他背着手,手里掂着那块宝贵的麦面饼,而一点不知这饼的宝贵。饼是发面的,碱不大不小,真够香的,围着锅贴一圈,锅一圆汽,灶里就停了火,等锅略凉些,才揭锅。这饼就是在这略一等里,陡地发起来,像胖娃娃的脸。然后一只手摁着饼,另一只手就拿锅铲铲饼,一铲便离锅。饼面上还留着摁饼的手指头的螺纹或者簸箕纹。

  黄医师是蚌埠下放的医师,同他一起下放我们庄的,还有张医师、于医师。我们庄的农民都称他们为“医师”而不是“医生”或者“大夫”

  “医师”这种称谓显得十分专业化,十分严格。表明了我们在对他们的郑重其事的态度。这支蚌埠医疗队住在我们庄东头,大队部的院子里,四间正属分为两部分,住张医师一家和平医师一家。他们都是合家下放。而黄医师则是单身一人,住东边一间倒屋。西边的两间侧屋就是医院的诊室,药房。可黄医师通常是不去那里的,他在自己的小屋里看病,这带有些私家诊所的意思。

  黄医师是名医,专治五官科。他所在的蚌埠的那个医院,过去以他而得名。现在,他到了我们庄,我们庄也因此而得名了。许多病人从老远的地方,坐车坐船再加步行,走过一个庄子打听一个庄子:大刘庄在哪?他们就这么终于来到大刘庄,走进费医师的小屋,向他求诊。费医师的小屋很小,只一间,顺山墙放一张,就差不多了。他的,架得很高,是一张宽大的上铺了特别洁白的单。他就在沿上侧身坐着,一只手撑着,另一只手放在架起来的膝上。病人呢,坐在前的椅子上,述说着病状。这样子一点不正规,倒是很家常。黄医师听得也并不专注,提问很随意,有时候还会岔开话去,和小屋里别的客人说些不相干的事。这情景说是看病,不如说是诉苦。诉说的人是不经意的,听的人也不怎么在意。来的人大都是口讷的农民,三言两语便无话可说,吃苦对他们又是常事,于是就止了下来。黄医师并不急着打发他们,似乎有他们陪伴也好。他也不是善言者,加上心情抑郁,就常常是彼此都默着。在这静默里,他们互相像是很了解的,双方都不感有什么压力,就这么可坐半天。凡是想到这来求医的农民,都是病症严重的,而几经车马周折,来到偏僻的乡间找黄医师的,也都是病症严重的。所以,几乎无一例外的,需要手术。而我们庄没有手术室,医疗队也没有麻醉师、手术护土,手术是不可能做的。最后,黄医师总是说:要到蚌埠做手术。农民往往对手术望而生畏,一听要到蚌埠手术,就更知其不可为了。他们大都是天命论者,心里早已服了病,而到底是看过了黄医师,虽然不是被病苦着,却都心满意足,再不作他想。那些从合肥、淮北、芜湖,甚至就是蚌埠找来的城里人,则是决心下定,对手术也抱科学的态度。这时候,黄医师就会和他们约定到蚌埠的时间。这往往是黄医师回家探亲的日子。

  黄医师回蚌埠探亲很频繁,并且每回都要超假,他是一个恋家的人。我们庄无论干部还是社员,从来没有指责过黄医师的不遵守纪律。农村本来就是散漫的,缺乏纪律的观念,何况人们都同情黄医师的境遇。一个人在此地,不会挑水,不会烧锅,也不会洗衣。人们看见黄医师在塘里将一件衬衣越洗越脏,塘水则越来越浑。他不会将衣服铺在水面上,而是让衣服一径沉下去,搅起塘泥。这是女人的本事,黄医师不会这个,理所当然。他又是干大事情的,去塘里洗衣,实在凄惶得很。人们说,让他在蚌埠多住几吧!人们又传说,费医师的子没有工作,专在家里伺候男人和孩子。孩子有四个,都是儿子,黄医师特别想要个女儿,可是没有。曾经有人开玩笑提议,让黄医师认我做干女儿。黄医师只是笑,并不应声。他显然无意于接受任何干亲。他是一个把家团得很紧的人,性格也比较封闭,这就已经比其他人要感寂寞得多。同他一起下放在大刘庄的同事,又都各是一个家庭,更显得他孤家寡人。你看着他,就知道他的日子有多难熬。傍晚的时候,就是在前面说过的那种均匀清澈的天光里,黄医师就在村道上散步,有从湖里割猪草回来的孩子,就对大人说:看见黄医师了。

  大队开会,通常总是要等天黑到底了,才能正式开场。大队会计凑着油灯的一豆光亮,读着文件或者报纸。农人们在黑影地里打盹,抽烟。劣等烟叶燃烧出呛人的气体,那种很难消化的粮在体内发酵而成的气体,也足够呛人的。但很奇怪的,这一切都不顶难闻。因是草木的本质,再是发酵腐烂也是清洁的干燥的气味,有着一种单纯的质。时间其实并不太晚,可乡间的没有照明的夜晚总是特别的黑,又特别的静。和狗都安歇了,就觉得夜已经很深了。在这房间的黑影里,有一具影子高高地矗立着,那就是黄医师。他搬来他房间里的那把椅子,虽然只是把普通的椅子,可周围的农民大都是蹲在地上,或是坐在小马扎上,连蹲在板凳上的几个,也比黄医师要矮上一截。因此,这把椅子就显得格外突出,很不协调。黄医师高高地坐在椅上,双手笼在袖子里,这倒和农民的习惯相合,可坐姿却不是农民的。他架着腿,笼着的手搁在膝上,很安详。这时候他显得比较惬意,也比较放松。听着会计用乡音一字一句地读官祥文章,四周鼻息声起伏,有一种昏沉的安宁。谁会知道在这座黑暗的乡村里,有一个黄医师呢?

  与黄医师一起下放我们庄的,医疗队里另两名医师,张医师和于医师,她们的形象,气质,以及精神面貌都要比黄医师现代。也就是说,她们比较具有“6.26”精神。她们经常身背药箱出诊。她们背着那种上面画着红十字的白漆药箱,走过村道,来到老乡家中,坐在当门的马扎上,嘘寒问暖。尤其是张医师,因为长着一张明朗的脸庞,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庄里顶有学问的王大爷说过,张医师的相好,好在大气。她体格匀称,结实,穿衣服很利索。她喜欢把腿卷起,赤脚穿一双球鞋,出白皙的小腿肚。她背着药箱,就有点像舞台上的人物,药箱则是道具。那时候,她大约是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各方面都显示出是个幸运的福气的女人。她的丈夫老梁原是蚌埠政府机关的干部,如今在公社知青办任职。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在县城上小学和中学。他们虽然离开了城市,来到这个偏远,贫瘠,组织散漫的乡村,可却依然保持着原先的严格规律的生活秩序,以及相对保障的社会地位。他们家庭和睦,老梁是个尽职和体贴的丈夫,对孩子要求颇严,与干部群众关系都很融洽。孩子们呢,都乖,学习努力,品德优良,少叫人心。总之,这是一个理性的家庭,处处可给人作楷模。它很为张医师挣脸面的,人们对张医师的好感有一多半是对她的家庭。在庄里人眼里,张医师的家特别像个家。我们庄,对美好的家庭是怀着尊敬和崇尚的。妹妹和媳妇们都羡慕张医师的,她们传颂着,天好的时候,在院子里搭一个凳子,张医师洗头,老梁提一壶热水,替她冲头发上的肥皂沫。这情景很亲热,甚至带了些私密的质,可在这对夫做来,却一点不麻,连我们这个保守的村庄都能接受,并且大加赞扬。

  于医师的家庭就大不同了。这是一个倒霉的家庭,正应了俗话:“屋漏偏选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于医师一家下放我们庄,质与张医师、黄医师都不同。他们下放带有罪贬的成分。于医师的丈夫是一个右派,在文化大革命中他被开除了公职,下到生产队里劳动改造,和农民一样凭工分吃饭。他的工分评不高,工分值本来就低,到分红时,总是透支,只得用于医师的工资去买口粮。他家有四个孩子,都在上学,又都能吃,所以,于医师家的经济就要比医疗队的其他同事差几个等级。老大是个女孩,名叫卡佳。这个异国色彩的名字,据说是当时一部苏联电影里的女主人公的名字,她是一名社会主义劳动勋章的获得者。由此可以推想,她的父母是在什么样的时代精神感召下,成长起来的一代知识分子。卡佳是个缺心眼的孩子,一点不懂事,不能体会父母的处境,也不能体会自己的处境,总是说话,给大人生事。几个弟弟也都调皮捣蛋,不懂得相让,姐弟间纷争不断,都是要于医师来调停的。于医师的丈夫,则表情阴沉。左眼是灰的,脸色是灰的,神气也是灰的。他一点不肯打起精神,表现出改造的积极,以改善自己和家庭的境况,反是一任消极颓唐到底,显得特别的落拓,很骨地表示着他的顽固与抵抗。是他,使我认识到有一类人所以成为右派,是由性格决定的。他们并不是对某一种现实不,而是对一切存在不,他们对人生抱着暗淡的心情。同时他们〕缺乏忍耐和自谦,往往是自我中心者,就必须将这心情发出来。他们表现得与一切意见烈相左,什么都不会合他们意。倘若不是成为右派,他们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于医师的丈夫,就属于右派中的这类人。农民们很难对他抱有好感,觉得他懒惰,傲慢,不体恤儿。他时常借病不出工,让于医师为他去请假。即使出工,他也不大育出力。休息的时候,一个人背对着大伙儿坐着吸烟。队里有个年轻人,读过高中,会吹笛子,人很聪明,但因是单门独姓,所以地位很低,属于那种有志向且不得意的农村知识青年。有时候他会主动搭理于医师的丈夫,可能是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理,还有对城市知识分子的向往心理。他挤坐在右派的身边,向他要烟。这个套近乎的举动却遭到右派的极度厌恶,他给是给了,回到家里则大发牢。卡佳的一张嘴又是张漏嘴,到处说:某某人最讨厌,老向我爸爸要烟。农民是没有政治头脑的,他们对人的评价是出于处世做人的原因,其中也不排除有一点审美的因素。他们怎么也不能喜欢一个破衣烂衫,成天挂着脸,对劳动和生活都没有热情的人。他们看见他就觉得扫兴。队里的干部在所有这些理由之外,又加上了阶级阵线的理由,自然更不待见他。在例行的四类分子训话中,常常要把他单独拎出来训斥。老实说,他在我们庄还没遭到太坏的对待,有一大半是看在于医师的面上。人们对于医师是同情的。

  人们看着这个飞狗跳的家,说,于医师就好像是这个家的箍,要没有她,这个家就散了。事情就是这样,在这个家里,人人都缺乏自律,只有于医师,撑持着,保护着生活正常进行。其实,于医师完全可以不下放,而让她的丈夫自己一个人去农村,可是她却带着孩子们一起来了。这行动颇有些像俄国十二月人的子,跟随丈夫放西伯利亚。虽然事实上,一点不像涅克拉索夫的长诗那样浪漫,所有的艰苦都是卑琐的,烦心的,叫人沮丧,损害着人的尊严。

  于医师戴眼镜,头发齐齐地梳向耳后,显得比较苍老。红十字的药箱背在她身上,更具有应用的意义,不那么戏剧化。她和农人说话,也更为家常。她显然是个贤良母,可惜命不好。她对人很和气,但并没有屈就的意思。她表现得很开朗,可也不是强颜欢笑。她看起来是平静的,从容的。要知道她是隐忍着那么多不顺遂的。庄里那些婶子大娘的,都特别和她拉得来,背底里就说,于医师不容易。有一次,上面又下达什么指令,对于医师的右派丈夫进行批斗。批斗是在场上牛房里进行的,从庄东头来开会的人说,于医师家早早就闭了门,熄了灯,屋里一点声息也没有。这时方能体会到于医师的苦,这一家的苦。平时,这苦都被过日子的杂碎掩盖了。

  这两个家庭,以及黄医师,虽然来自同一个城市蚌埠,住在一个高台子上,但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他们相互间很客气,但决不多话,完全没有人们想象的相温以沫之感。相反,隐隐的,似乎还都怀着戒备之心。他们彼此间远远不如各自和农民的关系轻松和亲密,但亲密和亲密的质则有所不同。张医师和老梁对农民是最热情的,农民们对他们也最尊敬,而且器重。他们对谁家的造访,会被视作一种光荣,引起人们的羡慕。在农民们的眼睛里,他们是有身份的人,却没有架子。当他们从村道上走过,农民们从自家敞开的堂屋门里,走到台子边,招呼道:张医师,来吃!老梁,来吃!他们则招着手应道:吃过了,吃吧!他们招手的姿势是城里人、而且是城里的干部特有的,高高地扬起,有幅度地挥动着。农民是做不来这动作的,他们只是用手里的筷子向前点了点,作为回答。老梁每天早上骑一架自行车,往公社去上班,沿途也是这样向农民们招手,农民们就拄着锄把目送他远去。他们家三个孩子在县城住读,每周回家一次。三姐弟手牵手走进庄里,目不斜视,快快挪动脚步,就这样走进在东头高台上的家中,再也不面了。有一次,他们回家正逢下雨,我们庄是出名的粘土地,一下雨,地就烂得要命,能把脚粘去一层皮。我有事去大队部,看见他家的一个男孩,在门槛上刮胶鞋底的泥,脸上出嫌恶的表情。这段路可叫他们走惨了。

  于医师家的孩子则截然不同,由于生计,也由于家教,他们缺乏管束显然不是一的了,他们几乎终和我们庄的孩子搅在一起。一起下湖割猪草,一起在生产队干些小碎活,挣几个工分,也一起打架,捣蛋。一群泥猴似的孩子,背着比人高的草箕子,从湖里回庄,其中就有于医师的孩子。卡佳呢,是家里的大小姐,脾气大,和小妹妹相处时也不知道有所约束,毫不掩饰对乡间人和事的鄙夷。妹妹们听了自然不愿意,当面没什么,背底里却没少说她。只是知道她是没心眼的,没坏肠子,所以倒也不挤兑她,还是同她一处玩。就像方才说的,于医师和农民的关系,其实是真正融洽的,他们会和于医师说些家务事,过日子的难处,养儿育女的难处,等等的。他们有时候大声地喝唬于医师的孩子,有时候则把于医师的孩子扯过来,往手里块馍馍头。

  庄人们对黄医师的心情是最动人的,他们既把他当作一个有大本事的人,很敬重他,同时却又十分心疼他。谈起他的口气,总是出怜惜。他孤身一人住在我们庄,生活能力又特别差,这都使他变成一个无依无靠的大孩子。这个大孩子虽然过得很狼狈,却很乖。同样是抑郁的性格,黄医师的抑郁却和于医师丈夫的抑郁不同。于医师丈夫的抑郁是阴沉的,紧张的,甚至带着一种暴戾。队干部在训话时,常常会被他的眼光怒,变得失去控制。这时,就会用锄把子,在他腿上不轻不重地敲一下:看什么看,剜你的眼!黄医师的抑郁却是甜美的。当他凝视着见了底的水缸,或者掉到井底的水桶,他的眼光柔弱得叫人心都一颤。他一个人在村道上趑趄,夕阳杂在他的肩膀上,有一些亮,他的身影显得又凄凉又美丽。他既不是张医师那样向庄人们招手,学着庄人们的口气说:吃过了吗?吃了。他也不是于医师那样,坐在农人家的马扎上,拉着庄稼孤儿。他也从来不背药箱。可就是他的这种落落寡合,格格不入,使农民喜欢上了他。他们并不是把他当庄稼人,却也不是当他外人,敬而远之,他们承认他是另一种人,一个异数,然后便接受了他。

  当我从青春的荒凉的命运里走出来,放下了个人的恩怨,能够冷静地回想我所队的那个乡村,以及那里的农民们,我发现农民们其实天生有着艺术的气质。他们有才能欣赏那种和他们不一样的人,他们对他们所生活在其中的环境和人群,是有批判力的,他们也有才能从纷法的现象中分辨出什么是真正的独特。他们对张医师和于医师有着足够的尊重,对后者,还有足够的同情。但都不是喜欢。张医师的热情朗里,是有着政治社会赋予的特权,她是另一种异数,这种异数是与人无关,是在人以外的,她不起农民的自然的反应。于医师却是与农民有共鸣的,她是农民们最易了解的那类人,同情就是由此而来。但由于太相似了,她也同张医师一样,无法走进农民们的审美领域。而黄医师既是在共同的人之中,又是独立之外,自成一体。有了黄医师在,我们庄就此有了一种甜美的格调。他们对黄医师,是称得上爱的。

  在那种物质贫乏的日子里,人们的精神需求便生长起来,对美的感觉神经,格外发达,形成了一种自然的望。他们喜欢听好听的声音,看好看的景象,感受优美的情趣。下雪的日子里,人们就特别的兴奋。雪是大自然赐给贫瘠的我们庄的厚礼,这个黄泥巴垒成的乡村,此时变得粉妆玉琢。看上去,真是洁白得晃眼。孩子们,相约着到湖里看庄稼的窝棚去套麻雀。每逢下雪,麻雀们便都栖宿到无人的窝棚避寒。孩子们带着大人的打鱼的网,穿着窝窝,一种麦穰编结的,里面填上干草的大头鞋,特别暖和。他们岔开了脚,在雪里趟着,地上就留下一串窝窝的印。麦子都在雪底下冬眠,大沟边的树,也罩了雪,晶莹剔透地立了一行。那远处的窝棚变成了个雪宫,本来是烂趴下的,现在被雪又砌住了,立了起来。孩子们奋力拔着窝窝,比赛谁走得快,雪纷扬了起来,像一阵白烟。孩子们的笑声听起来比平时旷远,而且隔着,蒙了一层透明的膜。又绵又厚的雪是吃盲的。于是,就好像在做梦似的,有些仍然。他们终于到了窝棚跟前,雪已经封了门。他们将网抖开,张在破柴门上,然后吆喝着顶开了门。他们一下子闭上了眼睛,急等着震耳聋的、哗啦啦的麻雀扑翅声,可是没有。他们惊诧地睁开眼,没看见有麻雀,却见网里裹着一个老头,挣扎着,愤怒得说不出话来。孩子们咋唬一声,抛下网就跑,窝窝在雪地上划出了犁沟。谁能想到,这老不死的看青的,这时候还赖在窝棚里。进晌午的时候,老头回庄了,提着渔网挨门挨户问是谁家的。

  这是冬季雪天里的快乐,到了春天,就是等待南归的燕子飞来梁下,旧年的窝在等着它们。谁家的燕子来了,大人小孩都出门去报信。谁家没燕子来,可不好,会被人戳脊梁骨,说是坏心眼的人。燕子是善鸟儿,就和善心人来。夏天,瓜地里的瓜了,夜半偷瓜是一大乐事。褂叫水漉得透,冰凉地贴在身上。下水也是一桩奇事,看不见,也听不见,可转眼间,天地都水淋淋的。到了早晨,太阳出来,收水了,原先平铺着的,这时收拢起来,收成一滴水珠子,顶在草尖上。然后,刷的一下,全干了。秋天这个收获的季节,是最具有装饰感的。大作休,串起来了;红辣子,串起来了;大白蒜,也串起来了;深褐色,富于骨节感的豆秸,在屋前垛起来了;青作秸秆,也在屋前搭成了篱笆。即便是像我们庄这样没有色彩的村子,此时也变得嫣然起来。

  现在,又有了黄医师,他给我们庄,增添了一种新颖的格调。这是由知识,学问,文雅的情,孩童的纯净心底,还有人生的忧愁合成的。它其家陪合着我们庄的心意。像我们庄这样一个古老的乡村,它是带有些返朴归真的意思,许多见识是在很低的底处,深藏不。它和责医师,彼此都是不自知的,但却达成了协调。这种协调很深刻,不是表面上的融洽,亲热,往来和交道,它表面上甚至是有些不合适的,有些滑稽,就像黄医师,走那种城里人的步子,手里却拿着那块香的麦面饼。这情景真是天真极了,就是在这天真里,产生了协调。这有些像音乐里的调关系,最远的往往是最近的,最近的同时又是最远的。

  所以,我们庄这支蚌埠医疗队的队长是张医师,灵魂实际上是黄医师。有了黄医师,这支医闻队于我们庄才具有了一种精神上的关系。它不仅仅是“6.26”送医下乡的意义,而是有了近于美学上的意义。它不仅仅是实用的,功能的,它的价值是潜在的,隐的,甚至是虚无的,那就是,它微妙地影响了一个乡村的气质。

  在我队的两年半时间里,我们庄从来没有发生过戏剧的“6,26’事件。在农村贫困的,温难以维系的生活里,其实是含有着健康的质,这是以简朴为基础的。吃的是五谷杂粮,烧的是草;秸穰,庄稼人的肠胃是很清洁的,他们的呼吸也是清洁的。夏季的污热中滋生的病菌毒害,在冬季的寒冷中死亡了,秋季收净的土地在季又长出新的庄稼。夏秋冬有序地替,恪守各自的职责,自给自足着。这是合理的生存环境。就在这无可指的生态中,人们也生出了前边所说的天命观。我庄有一句话,叫做“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病”所以,他们对任何病痛,都抱着忍耐与服的态度,他们不舍为此大惊小怪,他们也很少求医门诊的习惯。在许多种病痛中,他们感到最受折磨最无奈何的,恐怕就是牙疼。也有一句话,叫做“牙疼不是病,疼起来不要命”于是,止痛片就成了神药,治疗疟疾的奎宁片也是神药。疟疾是又一种使他们不知所措的病痛,似乎每个人都躲不掉,能够药到病除无疑是奇迹。医疗队其实清闲得很,他们在我们庄真有些窝工。而到了真正应该找医生的时候,农民们又往往忽视了,结果酿成大祸。有个媳妇割猪革时,镰刀砍破了小腿,自己用火柴盒上有红磷的纸皮盖了伤口止血。这种止血的方法应当是产生于工业社会的近代,不知缘于何种道理,有无科学依据。奇怪的是,它确实能止住血,百试不。就这样,血止住了,伤口也封口了,甚至都没有化脓感染。可是到了第七天上,却突然发烧搐,医生到场已经来不及挽回。其实这就是破伤风,只要当时注一剂破伤风预防针,就没事了。可是庄稼人谁会为了手脚拉开一道口子去找医生呢?我们庄称这是七疯,指的是受伤到七头上发作致死。可见死于这病的并不少见,他们依然没有想到这完全是可以避免的,事实上它果然又没能够避免。庄里人传说,那媳妇出事之前,夜里上茅房,见家门口坐着个黄狼子。黄狼子就是黄鼠狼,被视为不祥物,预示着灾祸。出殡这天,天下着雨,一地泥泞。媳妇很年轻,大孩子刚会走,小的还吃,是她男人扶着孩子的手摔的黄盆,父子两人在泥里一步一滑,滚了一身泥。男人哭得极惨,头上系着白麻,打一杆幡,几乎是爬着的,将一口簿皮棺材送上了路。

  生活照原样进行着,倒是一些无关的小事,似乎包含了某种意义。那是我到我们庄经历的第一个麦收之后,我们在来了一个游方郎中。乡村里的游方郎中,其实并不是像武侠小说中的那样,随风漂流。他们走村串乡还是凭借着一定的社会关系。他们所到的村庄,都有着或亲或疏的亲友,决不是书中的游侠那样从天而降。比如,这一个郎中,来我们庄就是投奔他的一个远亲。这个远亲从来没见过他的面,连他的名字也叫不上来,只是很笼统地随孩子称他表舅,但依然打酒割地接待了他,并且承担起宣传的义务。这天晚上,他家里就聚了不少庄里人,看他施展医术。他是一个扎针的郎中,这时节正是一个扎针的时代。我下乡时,专带了一副金针。其时,与贫下中农结合的途径有一,就是为老乡们扎针。那时候,现代医学的迷信已经破得差不多了,几乎人人可以无师自通做一名赤脚医生,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可包治百病。与此同时,又诞生了金针的神话,它无所不至。不是有一部电影就叫《无影灯下颂银针》吗?我这副金针,当时的价格是一元五角,是最昂贵的一套针。它从衣针长短,直到筷子长短。亮闪闪的,针头上则是金黄的铜色,依次排列在一个考究的塑料封套里,还配有一本人体位简图。这晚,我就带着这副从未拆过封的金针,去到那一位来了远亲的老乡家里,准备向他的远亲学习扎针。

  去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坐了人,凉上躺了个老头,探着上半身趴着,背上立了几针。那郎中坐在沿,面前案板上点着油灯,灯下排开一个布包,包袱皮上是几黑擦擦的外。我的针一放上桌,人们的眼睛不由一亮,连昏暗的油灯都发出光来。这些针闪着真正的银光,而且那么纤长,细,均匀,光滑。他的外呢?黑,脏,,锈,还不直,连底下的包袱皮都是油腻腻的很腌(月赞)。一个大爷看着我的针,忽然“嘿”地笑了一声,说:小王还藏着这宝贝哪!它可真像是宝贝。在这土坯屋里,熠熠生辉。那郎中用脏兮兮的手拆开了封套,捻出一针,又用他的黑棉球煞有介事地擦了擦,然后果断地入身后那老头的上。这时,我向他提出一系列的扎针的问题。他没有正面回答我一句,而是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不知说些什么。那老头趴在凉上,差不多睡着了,对金针没什么反应似的。屋里人也都把他给忘了,很热烈地说着些无关的事情。显然,人们聚到这里来,并不完全出于对游方郎中的兴趣,除了老头,谁也没打算要他来治病,只是凑个热闹,找个由头坐到一起聊天。平常的日子,谁也不会允许点灯点到这时候的。这就是乡村的夜生活。其实从一开始,人们就没有对游方郎中加以注意,还赶不上对我的金针的注意。他们随他在老头身上糊着,那老头则已经老得千锤百炼似的。游方郎中显然是受了大大的冷落,这冷落是出于一种见识,但因为有涵养,也就不计较,不点破了。应当公允地说一句,游方郎中里确实有着奇人,可不是所有的游方郎中,甚至不是大多数。绝大部分的,是借了神人的名,混饭吃。又有不少的一部分,还招摇撞骗。游方郎中的神入,就是在这些垫底的大多数之上的一个两个,他们的英名笼罩了全体人员。这郎中分明感觉到了人们的冷漠,他们从周游的经历中得来的经验,告诉他们这个村庄不可久留。他们毕竟是手艺人,凭手艺吃饭,再是亲戚也不兴白吃白住,这也是他们的职业道德,或者说行规。此时,他对身后的老头也失了兴趣,他的注意力全在了我的金针上,他爱不释手。于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十分坦然地从我的针里,出最长的几,包括老头上的那,放进了他的布包里。这种偷窃的行径是如此大胆地在眼前进行,几乎使人以为是正常的事情。就这样,一眨眼工夫,我的闪亮的宝贝就进了他的包的三分之一。第二天一早,他就离开了我们庄,从此再没有回来过。

  我们庄就是这样一个有教养的村庄,它虽然是天命论的,但却并不愚昧。它对事物有着自己的看法,颇有分辨力。不要以为它是麻木的,它只是不,而到了某一个时机里,它会以一种空前的强烈程度爆发出来。

  蚌埠医疗队里还有一个成员,叫马医师。他也属于我们庄的医疗队,但是被留在公社医院里帮忙。据说有时也到我们庄来看病,我却好像从没见过他。后来听人描绘,说他是黑黑的,矮矮的,瘦巴巴的,我就好像是见过他的。他有心脏病,有一天,正和病人问诊,突然滚到桌肚里,死了。他的葬礼就在公社所在地举行,农人们从四邻八乡赶来,许多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他们老远地打着幡旗,号哭着走过泛青的麦地,向马医师走来,老人们哭倒在地。公社里从来没有聚集过如此众多的农民,人们说至少也有几千人,号哭声掩盖了领导的悼词。送葬的队伍排成长龙阵。我很难相信,我的古板的,世故的,老到的,深藏不的乡人们,会有如此情的表达,可事情确实如此。马医师决不是医疗队里最优秀的一个,也不是与农人们接触最多的一个,他的家人们也留在了蚌埠,这使他不得不往来于城乡之间。但马医师是一个代表,代表着一种与乡间传统的知识,性格,生活方式全然不一样的存在,而这存在的深处,再深处,且与乡间的古老的道德相符,所以受到乡人们真心实意的

  在这一个时期里,青年们普遍热衷于以文学来表达思想和心情,这大约是有着两个原因。一是因为这时的青年大都是苦闷的,前途茫然,这茫然倒不是如“五四”的那样,徘徊式的,无从选择与决“定,而是没有选择,一切都难由己决定,束手无措的;二是因为文学是个人的自由的方式,无所作为的青年们能够做的,恐怕就是私底下,用一枝笔在一张纸上书写什么,由于是纯粹私人质的写作,因此却是政权难以干预到的。所以,那时候才是真正的文学的时代,几乎每个人都和文学沾上一点边。书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行为。青年们互相传阅着一些名著,同时传抄着一些著名的诗句和篇章。当时,最为流行的是旧俄时期的小说:屠格涅夫的《罗事》、《父与子》;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复活》;高尔基的人生三部曲;陀斯妥也夫斯基《罪与罚》,《被污辱与被损害的》;涅克拉索夫的《俄罗斯女人》;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等等。我们从中取的是一种悲哀的情调,这种悲哀的情调于我们是很好的抚慰。四周围都是昂扬奋发的歌声,告诉我们幸运地处在一个伟大的时代,而心情却是暗淡的,低沉的。我们明显与现实了节,于是,我们只能到虚构的生活,这些旧俄文学里,寻找安身立命之所。在那里,生活反倒变得真实了。我们读着这些来处不明的,被翻得破烂不堪的书,沉浸在那虚拟的故事里,再将那故事拆成砖瓦,拿来建筑我们自己的故事。一个写作的时代就此开始了。

  在我们这个县城中,热爱文学的队知青不知有多多少少,像播种一样分散在各个生产队里,彼此缺乏联系,要等待一个契机来临,才可将这些文友集合起来。这需要时间,还需要某种转变,才能形成这个契机。其实,机会并不是没有,有时候,会有很好的时机来临,却因为某种缘故,终未达成默契。因为,这种阅读和写作都是私人质的,带有“地下”的色彩,还带有隐私的色彩,所以必须在默契之下才可走到一起来。而这默契需要什么条件呢?它需要一定的心理准备,由一定的心理准备积累起来的倍任与了解。它还需要灵感。这时候,信任会一触即发,就好像触及了某一个灵敏的位,一下子通了。

  在我队之后不久,我便参加了县委主办的学哲学学习班。这个学习班总共十来个人,由各公社选拔上来,可说是知青里的精英。除了我,他们都是下乡一年以上的知青,在接受再教育方面,已经做出了突出的业绩。并且,一无二致的,还显示出了思想和文字上的水准。这样,才可能被选拔来参加这个富有学术意味的学习班。而我,所以能来这里,是因为县里有一位受父母委托照顾我的副县长,我称为“伯伯”的。他一是知道我喜欢读书,二是想让我在这麦收时节,好吃好住地偷几懒。我们十几个人从早到晚在一起讨论泽东的》实践论》和《矛盾论》。我们结合各自在农村的生活,颠来倒去地证明泽东关于“实践”和“矛盾”的观点,为这些观点提供了许多生动活泼的实例,其中不乏一些相当私人的经验。可是我们最终也没有超出范围。就是说,我们始终围绕着《实践论》和《矛盾论》,围绕着泽东的理论。奇怪的是,即便是在宿舍里聊天,我们聊的也还是这些内容,我们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为这样的氛围深受感动。那几天过得真不赖,我们五个女生住一间清洁凉爽的房间,上挂着白色的蚊帐。一三餐都是净米白面,有鱼有,另外还有补助。我们吃了就坐在一处谈《实践论》和《矛盾论》,一点没有想到可以夹带些私货,说些别的。来的这些人至少一半以上是高中生,文章的文采也不错,可通篇都是从“两论”里延伸出来的观点。我们朝夕共处七天,却彼此隔膜,谁也不了解谁,谁对谁也没有深刻的印象,直到有一个人的出现,事情才显示出一点不同寻常。倒不是说,事情就此有了什么变化,事实上什么变化也没有发生。但是,此人的出场,至少说明了,这次学习班里,确实潜伏着契机的成因。

  学习行将结束,是最后一天,还是最后第二天的时候,带领学习的老师突然间安排了一次发言,这次发言明显地带有辅导与讲课的意义,发言者就是学习班的一名成员。所以到这时候才特别地让他发言,是因为老师从大家上去的总结文章里,发现了他的不同凡响。这是个上海男知青,平时并不引人注目,事实上,有许多时候,他不和大家在一起,而是单独行动。大家甚至叫不出他的名字。这次额外安排的发言,使大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在人们疑惑的等待中,他开讲了。几乎就在他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大家都改变了表情。这真是语惊四座啊!他的态度很沉着,很平静,并没有炫耀和唬人,可他的用语,措辞,解释和证明的方式,全是不同的。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我都无法复述他的话,我甚至是不理解他的思想的。可他那种光芒四的言辞,留给我的印象至今还很鲜明。他说的实在是很漂亮,在他的照耀底下,我们终于显出了平庸。他依然是在证明泽东的思想,可他的华丽的证明形态却赋予了这思想一种个人化的面目。他的话不长,很简洁地结束了。没有人可以和他讨论,对话。大家都沉默着。这颇像是一次身手不凡的表演,表演结束,观众沉浸在惊愕与震动之中,久久回不过神来,甚至连鼓掌都忘了。

  他那样具有修辞地解释《实践论》和《矛盾论》,这仿佛是一种暗示,暗示了我们的学习本可以有另一种方式,一种文学的方式。可是事情已经无法从头来起,我们的学习班到了末期。此人最后还出现过一次,就是学习班临解散前组织看电影。他来看电影,是穿了一双夹趾拖鞋,手里持一把大蒲扇。这样子有些名土风度,并且电影还没有放映,他就走了,似乎对看电影并没有兴趣,只不过来点个卯。他一走,剩下的我们也都有些没劲。他的走,表示了一种轻蔑,对看电影这项活动的不以为然。于是,大家也觉得无聊起来。他显然是学习班里的一个异数,他独往独来,独自地思想。而他的独特,又与我们心底暗存的一种渴望呼应着,可惜契机只向我们了一点点苗头,然后,倏忽而去。

  时过两年,我又与他见了面。这时我们已在县城农机厂形成了一个圈子。在我们省首批知青招工中,县农机厂进了一些上海知青,其中有我姐姐。从此,我就经常进城,进城就到农机厂落脚。而那几个农机厂的上海知青,也都各自有尚在生产队队的同学,也是隔三岔五地来叨扰。我们两三个人挤一个铺,实在挤不下,就到县城里别的单位找上海知青搭铺。吃饭呢,就用脸盆打一大下子,大家围着盆吃。此时,上山下乡运动已进入第三第四个年头,大家都有些疲沓。招工呢,则将众人的心打散了。绷起的一股劲都下了,人也就放松了,坦然了,没什么顾忌,开始任,倒出了真实的情。于是,我们很自然地,开始交谈文学,还有哲学。这样的交谈是以阅读为前提的,它又反过来刺了阅读。说起来,令人难以相信,与阅读的热情成反比的,是阅读资料的匾乏。我们将每一本幸运到手的书读得个烂,我们能到手什么就读什么,就使我们的阅读涉及面很广。其中,文学是基础,阅读的兴趣往往是从文学出发,由文学推动的。因为文学是阅读中最浅显的,最具普及的。哲学则是高一级的,它将我们从文学的兴趣中提升了。我们不管懂还是不懂,真有兴趣还是不那么有兴趣,都大谈特谈哲学。那些高深莫测的概念在我们的三寸舌上,翻来翻去。需要说明的是,我们此时说的哲学已不再是《实践论》和《矛盾论》,而是黑格尔,费尔巴哈。我们说,黑格尔的体系,费尔巴哈的体系。重要的是“黑格尔”和“费尔巴哈”这两个名词,体系部分是含糊的,混乱的,莫名所以的。但是不要紧,这阻止不了我们一夜一夜地谈下去。就是在这当口,我们中间的一个,带来了那个哲学奇才。

  他的模样有很大的改变,其实也是我当时根本没注意他的样子,他的思想震慑住了我。倒是他还记得我。再说一句,此时,我在县城里也小有名气,并且就是在文学方面。甚至地区报纸《拂晓报》都曾起意要我。这名气从何而来,似乎很难说清,并没有具体的事实,比如说,写作有某篇文章,我也很不善言辞。这多半是因为我的作家母亲的名声,小半则是因为我在县城知青圈子里面的频繁。这有点类似现在以媒介面的频率疏密,来决定是否为名人,以及哪一级别的名人。不管怎么说,我在知青中小有名气。所以他就对我说:我们见过面,是在两年前的学哲学学习班上。记忆突然闪亮了,我记起了他,我口而出:你就是那个人啊!他肯定地说:我就是。于是,两年前埋下的契机的种子,这时候开花了。

  在那时期里,对文学的了解不仅限于文学爱好者,有一些其实并不专门对文学有兴趣的青年,也具备了相当于现在一个大学文科学生的,对文学的知识。这好像是一个思想的前提,凡有头脑的,勤于思考的人,都必须要有文学的武装。假如没有文学,所有的思想就失去了组织的形式,成了一盘散沙。好像思想没了语言,没了依附于存在的实体,最后不得不失了。而那时期里,青年大多是勤于思考的。当你无法去自由地做什么的时候,你就只能自由地去想、这时候,思想即是虚无的,又是实际的,因为它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内容。那时候,谁不在使劲地想啊,想的。这是我们的娱乐。它使得我们枯燥乏味的生活,变得有趣味了,可以容忍了。就这样,一个意识形态最狭隘和严格的时代,却恰恰是青年们思想最活跃的时代。我们整天想着一些最无用的事情:人类的命运,国家的前途,人生的意义究竟在哪里?个人的存在是否合理?等等。就是这些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思考,充实了我们空的生活,使我们的生活至少有了一种痛苦的意义。文学使得我们的思想变得可以叙述,它为它们找到了命名。所以,那时期里,凡是苦闷的青年,就是文学青年,文学青年则是苦闷的青年。文学修饰了我们的荒凉的青春。就这样,许多思想的交流我们都是从文学的交流开始的。

  在乡村和乡村之间,传着一些破烂的书本,它们传着传着就不见了踪迹,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但又会有新的书本加入传的行列。有多少重要的思想,或者说辉煌的思想,隐藏在我们这最不起眼的小土坯房里,在油灯熏黑了的土墙之间徘徊,游。有时候,我们三五个人约好了,去一个偏远的生产队,向那里的知青借书,胳膊下则夹着用来换的书。我们夹着书走过土路,那情景竟没有引起农人们丝毫的注意。在他们的传统的眼光里,夹着一本书就跟扛着一杆锄,同样的天经地义,自然而然。要知道,那不是普通的农人,那是有着上千年的耕读历史的农人。我们大大咧咧地将书夹在腋下,有一些碎页便飘落下来,有时候,一本书就是这样,越传越薄,直至没有。往往不巧的是,我们从早上走到中午,终于走到那个偏远的,没有交通工具的生产队,找到那名知青,说明了我们的来意,可是他却说,书已经借走,借去了另一个更远的生产队。没有通讯工具,所有的消息都是隔夜消息。我们只能凭着两条腿,跟踪追击。还有时候,我们走那样远的路,忍着饥渴,是为了见一见某个人,和此人谈谈。因为听说他读过许多书,很有见解。在那么长距离的跋涉之后,结果总有些令人失望。或者那人外出不在,或者人倒在,可却言语平淡,水平不怎么样。我们将许多时间消耗在这种不果的奔波上,收获甚微。可,这就是我们的文学活动。在文学的资源相当匾乏的情景之下,我们的精神却分外积极地活跃着。

  就因此,当第一批招工上去的知青在县城里落下脚后,他们的所在之处,很快就成了我们碰头,交流,互通消息的地点。一些书本也汇集到此。于是,也就渐渐产生出一些知名人土。我姐姐所在的农机厂,是这个坐落在淮河沿岸的县份里,工业化程度最高的单位。在这时期内,分配来几名工科大学生。大学生的白净的、斯文的、架着(王秀)琅架眼镜的面孔,出现在既荒凉又破烂的工厂里,这情景是有些伤感的。大学生们自然是不得意的,不顺遂的,苦闷的,抑郁的。环境是鲁的,还是落后的,阔大的车间里,寥落地安着三两部车,车着一些简单陋的农机铁件,一个四级工便尽可以胜任。大学生们大部分时间是在自己的宿舍里度过。他们还不像知青,因为一无所有,甘于一味消沉和颓唐。多长的几岁年纪和多受的几年教育也加深了他们的修养,他们是稍加自律的。他们在自己的宿舍里看书睡觉,在自制的煤油炉上烹调家乡口味的菜肴,然后在灯下小酌。他们彼此间难免有些门户之见,多少揣着防守之心,交往相当谨慎。是这帮招工上来的知青,将他们从各自的小天地里解放了出来。知青们给农机厂带来了活跃的气氛。他们是没什么顾忌的,也没什么成见。他们从大城市上海来,带来了大城市的风气。他们又都是知识青年,受过不同程度的教育。他们同样还都很苦闷,对境遇不。他们很快就与大学生上了朋友,并且,各自都还带着一大串知青同学的关系,使得农机厂一下子拥了成群的知青。

  农机厂是我队后阶段的根据地,我一周或者二周就要进城一次,到农机厂的姐姐处落脚。任何时候,农机厂的宿舍里都有着进城落脚的知青。白天,姐姐他们去上班,我们便在宿舍里聊天。聊到他们下班,再一起上街,下馆子,看电影,或者散步。县城里有一处分洪闸,是这个县城最为壮观的景物。它是解放初期治淮工程的产物,一座巨大的水泥建筑,顶上刻着三面红旗,闸下过着大河,万舸争。此处是淮,浍,冲,通,沱,五条河的汇之处,所以叫做五河。当淮河泛滥时,这道闸能起着分截洪的关键作用。有一年,为了保蚌埠,分洪闸的闸门,拉到了最高位,致使五河全面受淹。这是那个时代的时代精神。站在此处,我们方能体会到这个偏僻县城与外面世界的联系,还有和时代的联系。而其他时候,我们却有着世外桃源的感觉。我们在县城仅有的两条街上消样,不时遇到另一伙知青,也倘佯街心。天渐渐黑了,就那儿盏街灯孤魂似的。路两边的房屋都暗了灯,店铺打烊了,民舍都闭了门。只有我们这些知青,高声大气地走过去,唱着旧时的歌曲,朗读着名章名句。这座孤寂的小城,却也并不因此变得喧闹起来。

  这真是一个孤寂的小城。很多年过去以后,它都没有改变它的孤寂的面目。我们大多离它而去,但也有一些少数,留下了,参加了它的孤寂的命运。农机厂有个大学生,上海人,毕业于南京工学院,六八届生。就是说,到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他已经读到了三年级。这在文化大革命中毕业的大学生中间,可算是高学资的了。他显然是个勤奋的学生,热爱自己的机械专业。即便在这个颇为初级的农机厂,他也积极地参与工艺改革,创造发明。他是一个稳重的人,情宽厚,有兄长风度。人们便在他的姓之前,冠以“大”字,称它“大虞”大虞他长着一副欧化的睑形,狭脸,高鼻,深目,薄,头发微卷,戴一副深边框的眼镜。照理说,他这样的长相应当深得女的青睐,遗憾的是他身量矮小,这使他在个人问题上屡遭挫败。而他又极爱容貌美丽的女孩,总是将目光留连在县城里那几个出挑的女孩身上,不免更贻误了时机。我以为他并不是如人们常说的那样,自视太高,不自量力,而是天生喜爱美好的东西。他喜爱的女孩不仅形象妩媚,情也都纯真,甚是美好。实是很有审美的眼光。他对他所爱的女孩终是持尊重的态度,甚至是崇拜的态度。我想,大约这也是他所以挫败的原因之一,这使他表现得无所作为。女孩子往往喜欢男积极进取,甚至暴些也无妨,这可以证明她对地的吸引力。而大虞却温文尔雅,欣赏多于行动。但恋爱上的挫败并没有使大虞有所失态,他依然宽仁待人,心情平和。他是一个理性的人,可惜这种优质缺乏个性的光彩,它显得平淡无奇。理性的炮力是埋藏很深的勉力,而美丽的姑娘大都头脑简单。这种资质不容易觉察,但它却能给人以感染。我想,这就是大虞特别有人缘的道理吧。人们有了困难,总是向他求助。即便是那些被他喜欢并且追求的女孩,拒绝了他之后也不因此与他拉开距离,以避嫌疑。她们依然能坦然地与他相处,心理上并无负担。就是这样,他从来不给人施加压力,他总是温和,谦让,而没有人会因此轻视他,不把他当回事。哪怕他在恋爱上有了这些财迹,也依然不影响他在人们心中的分量。这是一种健全的人格,可惜在这一个封闭的县城里,机会有限,难有知遇。

  大虞最后是和县城里另一家工厂的女大学生结婚的。也是上海人,学工出身,六八届毕业。这也是大虞理性的表现,即便不能找到审美理想中的对象,那么就尊重实际,找合乎现实条件的伴侣。大虞的子是瘦小的,貌不惊人,身体孱弱,她一直在暗中喜欢大虞。他们在农机厂里,大虞的单身宿舍结了婚,然后大虞子就怀了孕。在一个大雪封门的晚上,大虞子提前临盆了。大虞踩着半尺高的雪去找医生,医院关着门,他又找到医生的家,医生家也关着门。于是,大虞只得回到宿舍,自己给子接生。孩子生下了,是个女孩,像一只猫,不会哭,一息尚存。大虞将孩子裹在棉袄里,抱在怀里,在屋里来回踱了一宿,想把孩子暖过来,哄过来。可是,天亮时分,孩子还是死了,死在这个雪封的寂静的时刻。这就是大虞的遭遇。其时,农机厂的知青们一个一个地都走得差不多了,关于知青后来有着许多补偿的政策。另有一些像大虞这样分配来的大学生,也都自找门路,走得差不多了。农机厂里只剩下大虞一个上海人,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走,结果把孩子生在了这个荒凉的地方。知青们走了之后,这里可真是冷清啊!

  我们在的时候,可说是黄金时代。大虞是我们的兄长,他将他的房间提供给我们的男生住,为我们打饭打菜,请我们看电影。当我们之间有了龃龉的时候,充当斡旋调解。而当我们闹起小心眼,对他心生芥蒂的时候,他则作浑然不觉,等待我们脾气过去,回复常态,再一如既往。那阵子,我们这些下乡知青,在农机厂拥来拥去,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吃饭时则挤在最前面,一买一大堆,以至后来的人都没了菜。人们都对我们侧目而视,背底里闲话也很多。可我们不管这些,老实说,我们儿没把这破厂放在眼里,也没把这破县城放在眼里。我们我行我素。在农机厂的知青里,有一个来自上海复旦附中。这是一个市级重点中学,地处上海东北角,学生都是住读。因是高等学府附属,深受学术风气熏陶,学生们与普通中学气质很不一样,学养很厚的样子。这个复旦附中生是个比较母的女生,很会照应人,集体户的男生得她照顾已成习惯,就很依恋地往农机厂跑着。有的还正式在她这里养病,吃住得十分安心。这些青年都热衷于政治和哲学,到了农村便积极进行社会调查,然后起草“中国农村现状之分析”我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认识,就是对自他们的传播。他们的话听来半懂不懂,但这些艰涩的名词和概念,却非常有魅力。在它的字面后头隐藏的,是一种与它本意完全不同的东西,这种东西其实更接近文学,这是一个审美范畴内的东西。它的质到了我们中间,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这些概念完全不再是哲学的了,它成了一个艺术的符号。它们与我们日常使用的词汇,语言,句式,那么不同,和现实相去甚远。这些从外来的概念生硬翻译而成的名词,在我们这里,散发出唯美的光辉。它的不同寻常的字和字的组织,由此生发的字形,音节,在我们的实用语系之外,建立了另一套系统。它交流的是一些不名所以,模棱两可的思想。这思想,或许称不上是思想,它只是一种茫无所措,游离失所的思索的片断。它们很像是一个思考的不成形的胚胎,在寻找自己的躯壳。又像是相反,是一些躯壳,在寻找思考的实质。这是一种虚无的游戏,我们使用着空的美文,你一言,我一语,竟然能衔接得如此严密。紧凑,并且连篇累牍。
上一章   王安忆短篇作品   下一章 ( → )
阿喜小说网为您收集整理并提供王安忆短篇作品最新章节,《王安忆短篇作品》是作者王安忆的倾力之作,王安忆短篇作品全文免费阅读尽在阿喜小说网。请按键盘上Ctrl+D,收藏本书,以方便日后阅读王安忆短篇作品无弹窗。